《長歌之哀》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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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一語,流行於世久矣,然其語源難以考索。此語闡釋了如何以語言表述哀怒這一命題,謂反其道而行之有時可勝過從正面描述,以故王夫之《姜齋詩話》有“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之說。
宋人洪邁《容齋隨筆》卷二有《長歌之哀》一篇,首列此語,然後就元稹《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一詩為例,論證了此言。元稹此詩的原文作“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白居易之被貶江州,蓋以上書直言過於張揚,殆年輕氣盛而遭挫折。原因是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三日,宰相武元衡在上朝的路上,突然遭遇到了刺客的襲擊,結果死於非命,連首級都被人砍下。對此,白居易義憤填膺,上書道:“請亟捕賊,刷朝廷恥,以必得為期。”誰知這通上書竟得罪了當朝宰相等一幫權貴,他們認為白居易只是太子屬官而非諫官,不應在諫官之先議論此事,由是而紛紛造謠中傷白居易。面對此情,唐憲宗只得將白居易貶謫到江州刺史,就在詔書發出之後,中書舍人王涯上書攻擊白居易,說根據他所犯過錯,不應該讓他治理州郡,於是唐憲宗再度貶謫白居易為江州司馬。對於白居易的被貶,作為摯友的元稹自是為之悲傷,因作《聞樂天授江州司馬》。這首七絕描述了在一殘燈將滅前的微光焰影幢幢之際,元稹聽聞白居易被貶江州司馬的消息。此時的元稹正處重病之中,可他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強掙病驅坐了起來,此時暗夜的寒風不時地灌進其窗欞。白居易讀罷此時,認為即便旁人讀來也難以經受其傷悲,何況是我這局中之人呢?可是到了元稹詩集的編纂時,將第三句改為“垂死病中仍悵望”,將“驚起坐”改為“仍悵望”,非但失去了原詩驚聞強自掙扎起身的韻味,更兼標題沒有交代作於病中,可謂詩意索然。
接著,洪邁又例舉了蘇轍的《逍遙堂會宿二首》來説明此事。東坡當年被貶彭城,其胞弟子由前去拜訪,在彭城小住百多天才離去,因作得這兩首七絕。東坡謫居彭城,所居蓋逍遙堂,以故蘇轍詩謂逍遙堂後來的千尋樹木,總是傳來半夜的風雨聲。此時子由還誤將今宵當作疇昔的“對牀尋舊約”,竟然不知道現在已經漂泊在彭城了。這種寫法將長歌之聲來替代慟哭之聲,也可謂“長歌之哀,過於慟哭”了。蘇轍的第二首七絕謂秋來的東閣涼颼颼的,如同水流淌過一樣,客人離去之後山公主人竟然醉如爛泥。他朝著北窗醉臥着,無論怎樣也喚不醒他,獨有秋風吹過松竹傳來悽悽的聲響。東坡讀完這兩首絕句,認為經受不起其憂傷,因而作七絕一首和之,聊以自寬自解。查《東坡詩集》,此詩原文大抵如此:“子由將赴南都,與余會宿於逍遙堂,作兩絕句,讀之殆不可為懷,因和其詩以自解。余觀子由,自少曠達,天資近道,又得至人養生長年之訣,而余亦竊聞其一二。以為今者宦遊相別之日淺,而異時退休相從之日長,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別期漸近不堪聞,風雨蕭蕭已斷魂。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好一個“猶勝相逢不相識”,比起四明狂客的“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畢竟沒有那般悲摧。
以語言表述心境或環境,無論你如何直接描寫,也無法與原境或原景齊同。有時反其道而行之,“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反而可以收到“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的佳效。
長歌之哀
嬉笑之怒,甚於裂眥;長歌之哀,過於慟哭,此語誠然。元微之在江陵,病中聞白樂天左降江州,作絕句云:“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樂天以為:“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悵望”。此三字既不佳,又不題為病中作,失其意矣。東坡守彭城,子由來訪之,留百餘日而去,作二小詩曰:“逍遙堂後千尋木,長送中宵風雨聲。誤喜對牀尋舊約,不知飄泊在彭城。”“秋來東閣涼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困臥北窗呼不醒,風吹松竹雨淒淒。”東坡以為讀之殆不可為懷,乃和其詩以自解。至今觀之,尚使人淒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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