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中秋夜》鈔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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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嘉隆以後,民間戲曲藝術活動十分繁盛。每年中秋,在蘇州虎丘山舉行的昆曲大會,也是以演劇與唱曲競賽為娛樂的民間節日。這種曲會從明代中後期至清代中期持續了一二百年,其間數輩文人,有很多詠唱這個節日的詩文,明萬曆間詩人袁宏道就曾有《虎丘》一文記載此事。張岱的《虎丘中秋夜》便是記錄蘇州這一風習之作,本文的第一段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各色各樣的人物和虎丘各處景點,以見遊人之盛;第二段以時間為線索,敘述了由“天瞑月上”,經過“更定”“更深”“二鼓”,而至“三鼓”的擊鼓聲、饒鈸聲、絲竹聲、簫管聲、歌唱聲。全文語言精煉,字字句句,絲絲入扣,精妙之至。
作者首先概寫了虎丘中秋夜盛會空前的規模,當晚,無論是蘇州本地人還是流寓蘇州的人士,也無論是士大夫及其眷屬,還是歌女聲伎,甚至妓院中的名妓或者唱戲的婆子,更無論是民間的少婦美女,抑或是供人玩弄的美童,甚至是附着於官僚貴族的清客幫閑以及奴僕與各類行騙者,大家無不鱗集於虎丘。從生公臺(南朝道生法師說法處)、千人石、鵝澗、劍池、申文定祠下到試劍石、一二山門,到處都鋪著氈子,人們席地而坐。如果站在高處朝下看,則那麼多雲集的人,就如同大鴈落在平沙上一樣,又如同彩霞鋪在江面上一般。這些概寫,足以見出虎丘中秋夜盛會的規模空前,也可見出當地中秋賞月唱曲的風習之盛。
作者接著依時間發展順序描寫虎丘鼓樂唱曲的盛況。第一時間點是“天暝月上”,也就是天黑月出之時,此時數十百處鼓吹,人們大吹大擂,接著是演奏“十番鐃鈸”與“漁陽摻撾”等曲子,鼓樂聲動地翻天,如同炸雷鼎沸,人們的聲呼喊被曲樂聲所淹沒了。到了初更時分,鼓聲與鐃鈸聲漸漸消歇,取而代之的是頻繁興起的管絃聲,間雜着唱曲聲。所唱曲子多為“錦帆開”與“澄湖萬頃”等,還有眾多人齊唱這些曲子的,此時人們紛紛議論聲夾雜在鑼鼓絲竹聲中,簡直讓人分辨不出樂章段落。到了更深時,賞月的人們漸漸散去,士大夫們帶著眷屬到船上去戲水,而在場的人們處處爭著唱歌,每個人都力爭表演自己強項演出,南腔北調間雜其間,管絃更迭演奏。聽曲的人剛一聽明曲中字句,便紛紛作出品評鑑賞。
到了二更時,人聲開始安靜下來,此時將管絃聲屏息了,獨留一縷洞簫之聲,其曲聲哀婉青澀且又清麗纏綿,與動聽的歌聲相應和。像這樣的演奏場合,尚有三四處,大家更替着演奏。到了三更時分,月亮孤寂地懸在中天,秋夜的微涼略給人肅氣,此時連蚊虻聲也消歇了。忽見一人登場,坐在高處的石頭上,他不用管簫伴奏,也不用檀板擊節,竟獨自清唱起來。只聽見那唱聲細如絲縷抽出,忽而聲音大到裂石穿雲,行腔抑揚頓挫,吐詞清楚到仿佛一字一刻。聽曲的人尋聲而品味其細微妙處,全神貫注,仿佛心血也停止流動一般,誰也不敢喝彩,唯有默默點頭讚賞。此時在虎丘整齊坐列着聽曲的人,尚有百幾十人。如果不是在蘇州這個地方,還有哪裏可以找到如此的知音呢!
虎丘中秋夜的熱鬧場面,如此壯觀,如此熱烈,恐怕在全國也獨有蘇州。本文反映了廣大群眾對社會交際的需求和對藝術生活的熱愛,也反映了民間演出水平的高妙和群眾組織社會活動的非凡能力。既寫出少數“尋入針芥”的曲迷的品味,也寫出“雷轟鼎沸”的群眾大場面。既寫出“演者”的踴躍獻藝,也寫出“聽者”的傾心附和。由於作者精諳曲藝,因而以一名行家裏手的身份,有條不紊地剖析、描述,自然而然地把讀者引入曲會的勝境中去,又鬼使神差般地把讀者引入當時那些曲迷的心理中去,與他們一起呼吸,一起觀摩,一起凝神於微妙的曲藝之中。
附原文
陶庵夢憶·卷五·虎邱中秋夜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游冶惡少、清客幫閑、傒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臺、千人石、鵝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
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征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
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簫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
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闃,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