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硯》鈔記
(2024-07-04 09:39:19)
标签:
书法文化 |
張岱的《天硯》一篇收在《陶庵夢憶》卷一,文章敘述了五星拱月硯池之始末,充分展現了此硯的精妙之處。對於此硯石之發現與最終得手之事由,作者娓娓道來,既使文章層巒疊起,又顯現了作者不與堂弟計較的寬廣胸襟。然《老子》有云:“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張岱的堂弟張燕客雖然最終得道了這塊“五星拱月”的硯石,但也只是暫過其手,至於最終歸屬畢竟難言。隨著時世風雲四起,有明遷滅,清軍入關,張燕客竟不能自保,只得以身殉國。生命尚且不在,難得之貨又將焉附?足見吾人於事萬不可執着,凡事凡物,有緣則暫作觀賞,無緣切莫苛求也。像張燕客這樣費盡心機購到硯石,製成精硯,也只是短暫的獲得,並非永久之受用。更何況為了購得此硯石,還無形中沒有顧念親情,若非張岱豁達,則將兄弟鬩墻矣。
本文開篇概述作者年少時不能辨識硯池之好醜,後來徽州的匠人汪硯伯來到這裏,將幾款廢硯鐫刻題字,由是硯池的價值立馬昂貴起來。於是越中藏石紛紛拿出來交給汪硯伯雕製,這樣一來,越中藏石也全雕完了。由於作者觀賞硯池漸多,於是對於硯池中的妙理也頗有所悟,鑑賞水準自然增高。
張岱曾託友人秦一生給自己尋覓硯石,一生遍訪城中竟沒有獲得。後來聽說紹興獄中一個大盜手裏有一塊硯石,叫價二斤銀子。當時張岱去了武林(杭州),秦一生倉促之間無法辨識這塊硯石,只得拿給其堂弟張燕客看。可燕客卻指著硯石中的白色小孔説:“這黃色的石眼不是什麽好東西,最多可用來墊桌子腳。”這一誆騙,遂使秦一生將這塊硯石交還大盜,而燕客卻拿出三十金將此硯石買走。燕客得到這塊硯石之後,便將之交付汪硯伯雕製,汪硯伯將此石雕出一方寶硯,硯池上有五顆小星星,一顆大星星,命名曰“五星拱月”。張燕客擔心秦一生發現此硯後生氣,於是鏟除了硯池上大大星星與兩顆小星星,只留着三顆小星星。
秦一生得知此事之後,很是懊悔,將其始末告知了張岱。此時張岱笑著說:姪兒如同兒子,燕客得了此硯並無不可。便馬上去燕客那裏觀硯,燕客將此硯捧出,只見石色如同馬肝一般紅潤,石質溫酥如玉,背面隱隱的白色絲紋如同瑪瑙,篆刻精細如指紋。正面三顆小星星隆起如同機弩孔,研墨時沒有聲響,待到墨汁沉澱則如同煙雲湧起。秦一生看呆了,張口不閉,簡直不能言語。燕客請張岱給此硯作銘文,張岱的硯銘道:“女媧煉石補天,不分玉與石頭;斬斷鰲魚四足以支撐四方,用蘆灰堵塞洪水,烹煮霞光鑄造紅日;銀河溷擾,參宿橫著箕宿閉合。”
這方天硯經這般娓娓道來,其始末了了分明,且情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其間既牽涉到了品鑒硯池的技巧,也道出了在難得之貨面前親情的經不起考驗。雖然張岱最終以大度處之,並未傷及親情,然燕客也只不過是暫時與此硯有緣,並非永恆擁有。走筆至此,老夫突然想起蘇軾的《天石硯銘》來,姑將全文附錄於後,以博一觀。
軾年十二時,於所居紗縠行宅隙地中,與群兒鑿地為戲。得異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裏皆細銀星,扣之鏗然。試以為硯,甚發墨,顧無貯水處。先君曰:“是天硯也,有硯之德,而不足於形耳。”因以賜軾,曰:“是文字之祥也。”軾寶而用之,且為銘曰:
一受其戒,而不可更。或主於德,或全於形。均是二者,顧予安取。仰唇俯足,世固多有。
元豐二年秋七月,予得罪下獄,家屬流離,書籍散亂。明年至黃州,求硯不復得,以為失之矣。七年七月,舟行至當塗,發書笥,忽復見之。甚喜,以付迨、過。其匣雖不工,乃先君手刻其受硯處,而使工人就成之者,不可易也。
附原文
少年視硯,不得硯醜。徽州汪硯伯至,以古款廢硯,立得重價,越中藏石俱盡。閱硯多,硯理出。
曾托友人秦一生為余覓石,遍城中無有。山陰獄中大盜出一石,璞耳,索銀二斤。余適往武林,一生造次不能辨,持示燕客。燕客指石中白眼曰:“黃牙臭口,堪留支桌。”賺一生還盜。燕客夜以三十金攫去。命硯伯制一天硯,上五小星一大星,譜曰:“五星拱月”。燕客恐一生見,鏟去大小二星,止留三小星。
一生知之,大懊恨,向余言。余笑曰:“猶子比兒。”亟往索看。燕客捧出,赤比馬肝,酥潤如玉,背隱白絲類瑪瑙,指螺細篆,面三星墳起如弩眼,著墨無聲,而墨瀋烟起,一生癡[疒+台],口張而不能翕。燕客屬余銘,銘曰:“女媧煉天,不分玉石;鰲血蘆灰,烹霞鑄日;星河溷擾,參橫箕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