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夢憶序》鈔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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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了,又不能融入棋牌舞的團隊之中,猶如萬里長空之一孤鴈,頗為孤寂。然總得了此殘生,萬不可自斷慧命,因而只得尋覓可以打發日子之物。因年齒漸暮,比不得早年,要想啃大塊頭書本,已是力不從心了,唯有小品筆記體之類書籍,似可作為老夫引睡之物也。疇昔頗好劉孝標所注《世說新語》,隨後讀洪邁老夫子的《容齋隨筆》,皆有得焉。而今大多筆記體書籍均有涉獵,哪怕是囫圇吞棗,總是過眼煙雲矣。而今覓得《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一書,上古出版,似是可讀之物也。尚未入睡之前,翻開《夢憶》,偶讀一則或兩則,漸有疲乏之感,忽焉入夢矣。當是時也,若要清晰辨得哪是老夫所夢,哪是陶庵囈語,似是難事,然亦無須區分矣。
作為早年曾享盡榮華之作者張岱,由於天資頗高,通曉音樂戲劇,文墨掌故運用自如。晚年因清兵南寇,國破家亡,陶庵雖參與過抗清活動,然終歸大勢去矣,爰隱居浙江剡溪山中,潛心著述。因將疇昔往事迴憶,寫成可讀性極強的筆記,書中詳細描述了明代江浙地區的社會生活,如茶樓酒肆、說書演戲、闘雞養鳥、放燈迎神以及山水風景、工藝書畫等等。其中亦不乏有對貴族子弟的閑情逸致、浪漫生活的描寫,但更多的是對社會生活和風俗人情的反映。同時本書中含有大量關於明代日常生活、娛樂、戲曲、古董等方面的紀錄,因此它也是研究明代物質文化的重要參考文獻。
今讀此書自序,則知張宗子殆佛子也,他接受了佛教果報思想的熏染,序中“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一語已昭示矣。在清軍控制江浙一帶之後,張岱隱居於剡溪一帶,過著近乎苦行僧的生活,他之所以堅毅地活下來,乃在於其文墨尚未傳世也。《自序》中寫他“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之後,其生活的先甜後苦,判若兩個世界。所謂“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蓋是前後生活之鮮明對比。儘管他用筆詼諧,讀來頗感他有幾分傲骨在支撐,然前後日食終歸霄壤之別也。
生活如此之艱難,但他還要堅持活下來,乃在於其平生著述尚未完成。“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由是憶夢,蔚然成書矣。對於全書體例,作者也有明白的交代,“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此乃典型的筆記體書籍也。每當作者完成一則往事的迴憶,便如同在舊路上重遊,恍若見到了故人與疇昔之人民。然後舉西陵腳伕擔酒失足破甕之故事,腳伕癡坐佇想此事若為一夢多好,再舉一寒士鄉試得中,正要去赴地方官舉辦的鹿鳴宴,因擔心此事非真而咬自己手臂看是否在夢中。前者是失足破損酒甕而癡想是夢,後者則是夢想成真而猶擔心是夢,或祈願是夢,或擔心是夢,其實吾人何嘗又不生活於夢中也歟!儘管這兩人一個在想夢,一個擔心是夢,其趨嚮雖不同,但終歸都是癡人也。
《自序》在收束時交代了著述之由,所謂“名心難化”,乃是他艱難活著的緣由。閱讀至此,我們自然會想起太史公寫給任安的信中有“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之語:自古以來受盡困苦以著述者,無不是“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也無不是“思垂空文以自見”。作者援引《枕中記》裏“盧生遺表,猶思摹拓二王,以流傳後世”之掌故,乃是自我調侃,以見詼諧筆調也。至於“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乃是成就此書的原動力也。
附原文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缾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饑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瓮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昔有西陵腳夫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瓮,念無所償,癡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式,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非真,自嚙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癡人則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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