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笛悠扬(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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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笛悠扬该文选自鹏鸣散文集《人间仙境喀拉峻》一书 |
分类: 散文随笔 |
鹰笛悠扬(散文)
鹏
帕米尔高原的风卷起雪沫,掠过特克斯县的深谷。雪线之上,有清越之声破空而起,那竟是鹰笛吹响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柯尔克孜族的老者端坐于山坡,嘴唇轻含鹰骨制成的笛管,那声音便如金戈摩擦,又似山泉流泻,激越而清亮,直刺入苍茫的云天深处。这声音不是寻常的曲子,是鹰魂的召唤,是天地间最古老而坚韧的契约。
鹰笛声是引子,引出了苍茫天地间的人与鹰的传奇。特克斯县柯尔克孜族的训鹰人,便是在这样笛声的召唤下,开始了他们与鹰的千年对话。他们世代居住于天山深处,被峻岭与雪线环绕,他们抬头仰望,鹰便成了他们游荡在天空的魂魄,也成了他们贴地而活时,不可或缺的伙伴。
猎鹰起源于东方,柯尔克孜族驯鹰史溯流而上竟达千载之久。他们的祖先在叶尼塞河上游的岩壁上,刻下了最早的见证——骑马擎鹰的猎人追逐着猎物的身姿,被永久封印在岩石的记忆里。史诗《玛纳斯》与《布达依克》以苍鹰般的姿态掠过时间的草原,承载着柯尔克孜人对鹰的敬畏:“举翅云天近,回眸燕雀稀”——这翱翔于古诗中的雄姿,正是他们世代仰望的图腾。
驯鹰之道,刚柔并济。真正的驯鹰人偏爱直接捕捉二到三岁的成鹰驯养,虽艰难,一旦成功则威力倍增。捕鹰是一场生命的赌注:猎人攀上悬崖,在老鹰离巢的间隙夺取雏鹰。若未能在苍鹰归来前撤离,那对愤怒的利爪能轻易剜去人的双眼,甚至索命。但柯尔克孜人恪守着一个古老的约定——从不会将整窝端走,只取一只最心仪的幼鹰。抱回雏鹰后,将其置于悬于毡房梁上的特制“鹰架”上。鹰架是鹰的“摇篮”,亦是人心的“道场”。雏鹰睁眼第一刻,便映入了主人那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那是初生的契约,也是生命与生命的第一次对视。
训鹰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修行。老人须日夜守护在雏鹰身旁,用温水清洗鹰喙,用鲜肉喂食,用低沉的喉音与它絮语。这絮语,是人与鹰之间最初的密语,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渐渐的,雏鹰锐利的目光中,那层天然的、对陌生生命的警惕与凶悍,竟被一种奇异的信任与依赖所取代——它不再仅仅视人为陌生的存在,而是可亲可近的依靠了。
待到雏鹰羽翼渐丰,便进入关键的“熬鹰”阶段。老人将鹰置于臂上特制的厚皮套“托架”上,昼夜相对,不令其安眠。鹰焦躁,挣扎,扑打翅膀,用喙啄击皮套。老人则如磐石般静坐,以目光安抚,以低沉的声音慰藉,直至鹰精疲力竭,终于垂下高傲的头颅,将那份与生俱来的暴烈与戾气,一点点收敛于老人深邃而平静的眼底。这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是包容万物的天空,是千年来柯尔克孜人用生命熬炼出的、驯服苍穹的智慧与定力。
最令人心魄震撼的,是那冬日围猎的场景。当鹰笛再次响起,如号角穿透凛冽的山风,训鹰人臂托雄鹰,策马立于雪坡之上。雄鹰早已按捺不住,双翼微张,浑身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它那锐利的眼睛,如两颗燃烧的炭火,焦灼地扫视着茫茫雪野。当目标出现——一只狡猾的狐狸或迅捷的野兔——猎人一声短促的呼哨,手臂猛地向上一扬!
雄鹰瞬间如离弦之箭,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扑而下!那翅膀扇动带起的风声,是战鼓,是号角,是天地间最原始的力量交响。利爪如铁钩,精准地擒住猎物,旋即腾空而起,带着胜利的呼啸,盘旋着飞回猎人的臂膀。那鹰爪下挣扎的猎物,与猎人臂上傲然挺立的鹰,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图景——那是生命与死亡的交锋,是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更是人与鹰在血脉贲张的瞬间,共同写就的、关于生存与尊严的悲壮诗行。
猎鹰不仅是工具,更是家庭的支柱。昔时一只良鹰价比千金,竟超过柯尔克孜姑娘的嫁妆。民间谚语道:“一匹好马难换一只好鹰”。寒冬时节,猎人策马擎鹰出猎,“左牵黄,右擎苍”的画卷在雪原展开。金雕凌空盘旋,锁定雪地下窜动的狐狸,双爪如矛直贯其颅——此一击,足令全家半月衣食无忧。
国家为保护野生动物,一度禁驯猎鹰,后来因其是文化遗产的特殊性网开一面。猎鹰节上,百骑列阵,群鹰蔽空。年轻的驯鹰人从父亲手中接过家族第七代传承,却也在一个黄昏解开相伴三年的猎鹰脚绊——遵循祖训,七八岁的鹰必须重返苍穹。
特克斯冰河倒映着猎鹰最后的盘旋。老人抚摸金雕如铁的翎羽,喃喃着《考交加什》史诗中的词句。远处传来年轻骑手的呼哨,新一批雏鹰正掠过南天山北麓的雪线。王维那句“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在此刻焕发新生——驯鹰文化如高原雄鹰,在时代的风暴中调整着飞翔的姿态,却始终未离那片生养它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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