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人离别悲伤,活着的人继续活着,人生的离别,不过是一出来来去去的戏剧,该来的总会到来,该走的总会离去。
张骞的离世,让艾小满深深感受到,她的爱,在张骞离世的一刻最强烈,仿佛张骞把她思念的空气都带到地下了。
这段 日子以来,张一一一直形影不离的陪伴在张猛身边,像个家人一样,艾小满看透了她的心思,想到当年,自己还不是整日去闹聂壹,打听张骞哥哥的消息,每一个如花苞一样的少女,总是在有了心爱的男子之后,才渴望盛放。
解忧公主带着冯嫽,一起来探视艾小满,长安城老女的故事,她们是有听说过的,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讲,故事里的心酸都像是浪漫的幻想。
而艾小满怜惜解忧公主的遭遇,从她还是小姑娘时,就经常做衣服送给她,也常常看望她。
解忧公主一到,张猛眼前一亮,这位少女自是举止稳重,身着朱红色手绣锦缎襦裙,娇若朝霞,灿如芳华。甚至连解忧公主身旁的侍女冯嫽,举手投足之间,自是非一般的少女,聪明伶俐,深得艾小满喜欢。只有张一一,像小孩子一样,一副小孩子模样,天真无邪,实际上张一一也要比解忧公主和冯嫽小上两三岁,张猛也只能用对待小孩子的眼光去对待她。
知道张猛是从西域来,可惜他是从匈奴回来的,解忧公主的眼前,想着翁归离开的那一刻,她还深深记得那一刻的心跳,想起了那‘噗通噗通’的声音还在,最是念念不能忘。
艾小满找了长安城最好的琵琶匠造师,为解忧公主亲手定制了一把琵琶,她伸手接过来,轻轻弹奏了《幽兰》与《白雪》。
在草原上久了,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汉地女孩,张猛觉得眼前的解忧公主,在弹奏琵琶的这一刻,犹如涓涓清露,自然唯美,她那清澈眼眸,就像是落在眼前的那一片月光,长安城的女孩,是如此的美好。
繁星当空,月色婆娑,艾小满给他们备好了烧烤的物件,以此满足张猛的心头喜好,解忧公主她们看着也新鲜。
烧烤,这是在草原上,张猛与挛鞮美宇最爱做的事儿,挛鞮美宇爱吃肉,她爱烤羊,就只是这样,张猛一直放在心上,即便回到了长安城,也依旧没有忘记。每一天早晨醒来的梦里,张猛都是带着重逢的感觉,在心里想一遍挛鞮美宇的名字,想着她的样子和她喜好做的事儿。
艾小满家后院的那棵老梧桐树,直入夜空。
不知不觉,张猛就爬在了树上,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想象。
清风绿叶间,远离繁杂,只有心中所想,在心底生根发芽,那长长的思念,牵动一个少年的心。
一股少女特有的清香传来,张猛回头一看,只见解忧公主坐在他身后,他们一起坐在树杈间。
张猛刚要开头说什么,解忧公主说:“别叫我公主,叫我解忧。”张猛听后,笑了笑,此刻的解忧公主,和弹奏琵琶时忧伤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活泼俏皮,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她一身翠绿衣衫,隐匿在大梧桐树的枝叶繁茂间,有笔墨难以描述的美。
一阵微风过,树梢晃动,大叶子下面,有窃窃私语,还像是吹落一地的星星。
张一一看着,原本还有点小心思,但是,一想到解忧是公主,也就释然了。而艾小满看着,心里很高兴,想着她小时候,也是在树上赖着不下来,只待张骞哥哥去哄着她下来,那时的梧桐树,还没有现在那么高大挺拔,那么苍翠,这多像一代一代人,只会更加繁茂,郁郁葱葱。
参天的老梧桐树,头顶上闪烁着星星,张猛的思绪仿佛又回到草原,那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星空;而望着这位从匈奴归来的少年,言语不多,言谈之间是对草原的念念不忘,解忧公主想到一路向西离开的翁归,他是否如眼前的张猛一样,惦记着长安城,是否在那一览无余的草原上,望着星空。张猛与解忧公主,两个人各怀心事,坐在大梧桐树里,听着枝叶沙沙响。
谁人梦里无花落?唯有珍惜少年时,纯真的时光,一直纯真。
自从‘飞将军’李广和他的儿子李敢相继离去,被刘彻召入羽林的李家长孙李陵越发出类拔萃,为了磨炼他,也是为了检验他的能力,刘彻曾经让他深入匈奴腹地,过居延海,于匈奴之地进行实地演练。
曾经有一次,李陵的马蹄前,横冲直撞冲过来一位匈奴少女,她像是有备而来,却又是孤身一人,她一脸冰霜之气,扬起匈奴弯刀砍向李陵,而正被李陵身后赶来的汉军士兵的弩箭射中马匹,紧接着数支飞箭飞过少女的头顶,都被她灵巧的躲避过去,只是她的马儿,一声悲鸣,伏地而亡,少女也从马儿身上滚落下来,成为李陵的俘虏。
李陵念那少女年纪小,并没有真正的使狠劲儿,谁知那少女身上,还藏有备用的匈奴短刀,她顺手划伤了李陵,抢过李陵的马匹,纵身上马,急速狂奔而去。
李陵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他迅速拉弓射箭,当李陵瞄准之时,他知道他这一箭射出去,那位少女必定没命,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那位少女逃得无影无踪。李陵放弃了攻击匈奴少女,从军士手里牵过备用马匹,收起弓箭,调转马头,猛踹马腹,东归回汉,一路穿梭匈奴,如无人之境。此情此景,在武台殿上面对皇帝的时候,李陵的脑海里还偶尔一闪,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明明是个匈奴人,为什么一时心软?
未央宫的武台殿,气势宏伟。
刘彻坐在殿堂之上,目光炯炯盯着李陵。在刘彻眼中,李陵善骑射,颇有其祖父李广遗风,他要对李陵委以重任。原本,李陵心里想着,此次出征匈奴,皇帝十之八九要把自己当主帅的,也不枉皇帝对自己的栽培之心,却不曾想被皇帝冷不防的泼了一盆冷水。
皇帝自是有自己的中意人选,年轻气盛的李陵,哪懂帝王之术。
皇帝刘彻让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兵酒泉,在天山攻击匈奴右贤王,而让李陵承担的,是辎重运输任务。贰师将军李广利,乃是皇帝刘彻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的哥哥。
当年,刘彻与艾小满在上林苑遇见的那位李延年,他的‘佳人曲’里唱的能歌善舞的妹妹,顺理成章的进了宫,凭着出色的才貌,成了刘彻身边备受恩宠的妃子,李延年,李夫人和李广利,他们本来就是一母同胞。
刘彻让李广利打匈奴,心里确实想让他像曾经的卫青一样,因功封侯,而不落人闲话,是借着裙带关系而青云直上的。
刘彻的决定,这让一心想做前锋的李陵很是失望,将门之后,敢于直言,他说:“我李氏一族,个个英勇,向来都是上阵杀敌,冲在阵前,建功立业,怎可临阵退后。”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说:“李陵啊,我看你还是年轻,打仗打的就是后勤,如果辎重跟不上,士兵能一直打下去?原本呢,我体恤你是老将军李广之后,虽然也小有磨炼,但是毕竟还是年轻,所以让你负责辎重。固然是有些屈才了,不过,朕认真的想了想,一是负责辎重相对来说,危机小些;二是胜利有功,即便是败了,也无有大过,无重责,说来说去,也都是为你着想。”
听着刘彻把话都讲到如此客气的份上,李陵跪地恳请说:“微臣谢过陛下厚爱,微臣所率领的屯边士兵,都是荆楚的勇士和奇才剑客,他们骁勇善战,剑术高明,微臣希望能够独立带领一队,到匈奴之地吸引单于的兵力,不让匈奴集中兵力攻击贰师将军,这样以来,匈奴人顾此失彼,也是一举两得。”
李陵说的诚恳,刘彻心里有些许的感动,良久,说:“李陵,朕就和你实话说了吧,原本让你负责辎重,我大汉精锐骑兵已经全部归属了李广利,现在就算我让你出征,却也是有心无力,根本没有多余的骑兵来派给你。”
心高气豪的李陵一听,立即说:“陛下不要多虑,微臣无须骑兵,微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就可以横行无忌于匈奴草原之上,大单于王庭之中。”
刘彻见李陵勇气可嘉,随即同意了他的要求。
在没有战马,没有后援的情况下,李陵带领配备着强驽的五千步兵出发了。
李陵出兵之后,一帆风顺,很快就到了浚稽山。
浚稽山下,风景优美,天气也晴得非常的好,万里无云,一切都像是美好的开始。
可惜的是,很快李陵就意识到,他遇见了匈奴单于的三万主力骑兵,领兵的正是太子乌维,他所携带的匈奴骑兵把李陵包围得水泄不通。
李陵军队在两山之间,他命军士在营前外围,摆上辎重车阵,这个方法,卫青曾经使用过,以此用来抵御匈奴骑兵的冲击;辎重车阵后面,是持戟荷盾的人墙兵士,持戟兵士内圈,是持着弓箭的士兵。
李陵下令说:“听到鼓声进击,听到钮声止步。”
匈奴见汉军人少,就以虎狼之态,径直冲到营前,李陵交战相攻,千弩齐发,如雨点一样,匈奴人应声而倒,他们几乎成为汉军的人肉箭靶。
连番作战,乌维眼见匈奴骑兵一个个送死,觉得不是办法,于是退回山上,并且立即召集左右贤王前来助阵,这样以来,乌维的三万主力,加上左右贤王八万兵力,一共十一万大军攻打李陵的五千步兵。即使是这样,匈奴人依旧没有在李陵身上讨到便宜,李陵苦战八天八夜,汉军且战且退,斩杀了一万多匈奴,但由于他得不到主力部队的后援,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李陵依然没有放弃,且虚张声势,让乌维以为汉军兵力众多,实力雄厚。
乌维眼见汉军打得如此勇猛顽强,心想,李陵太能打了,别说要活捉他,可能自己要想的,是怎么样全身而退。乌维反复琢磨着,也许是李陵和他的汉军得到了太阳神的护佑,始终攻打不下汉军,且匈奴将士死伤无数,一切都是天命。
就在乌维心起撤退之意的时候,迎来了战争的转机,一个叫做管敢的汉军军士,因为他的上级韩延年笞责了他,随即背叛汉军,投奔匈奴,并说出汉军的实情。
得知汉军只有区区五千步兵,经过这八天八夜的血战,已经所剩无几,既没有伏兵,又没有后援,竟然连让匈奴人接连丧命的利器弩箭也没有了,乌维顿时开怀大笑,集中兵力,围攻李陵。
此时的李陵,离汉军边塞只有百里之遥,如果不是箭矢用尽,叛徒出卖,长安城,不会成为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在这个世界上,千防万防都没有用,不知道哪一个细枝末叶没照顾到,都会遭遇致命打击。
李陵被乌维层层包围,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了,李陵悲痛不已,心里默念“败军之将,再无面目面见我大汉皇帝陛下”,打算自刎而死。
就在李陵举刀自尽之时,一位匈奴姑娘从天而降,她像是夹带着一股巨力,挥拳把已经身心俱疲的李陵打晕,提上马来,带着他疾驰离开。
匈奴姑娘的到来与离开,如风一样,无人阻挡。只是尚在昏迷之中的李陵,可能不会想到,就此被更正的一生。
苦苦挣扎的汉军将士,看着李陵被匈奴姑娘带走,剩余残部更是一盘散沙,浴血逃亡,血染沙场,校尉韩延年更是英勇反击,以身殉国,到了最后,五千步兵,只有不到四百余人回到了汉境。
而距离汉朝那一百多里的边塞,成了李陵再也无法靠近的梦。
带走李陵的匈奴姑娘,就是他曾经遇见过的匈奴少女,如今已出落成一位大姑娘了,她就是挛鞮萍野。
挛鞮萍野看着李陵手臂上的伤,那是他们第一次遇见,她给他留下的疤痕,在心里说着:“你的那匹马儿,我一直好好的养着,我知道你放了我一次,虽然不是故意的,起码没对我下狠手,我救你,是还你这个人情。”
自从那日和刘陵在敌我争斗中分别,她一直在寻找他,打探他的消息,功夫并没有白费,挛鞮萍野一直关注着李陵,包括他这次出兵匈奴,能和阿爹的主力相遇,也是挛鞮美宇强烈推荐,要活捉李陵。
现在,如果没有意外,大汉朝很快就会知道,李陵投降了大匈奴,不仅如此,可以根据匈奴人的需要,李陵背叛汉朝廷的风声,将会一阵阵刮向大汉朝廷,会让大汉朝廷再度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风暴,李陵将会变成匈奴人的工具,时刻刺痛汉帝刘彻的心。
李陵兵败的消息传到长安后,朝堂上也一片大哗,刘彻更是愤怒万分,在刘彻心里,他宁愿李陵死了,也不愿听到投降的消息,满朝文武官员察言观色,趋炎附势,一边倒的指责李陵的罪过。
这都还不算完,关于李陵,真如挛鞮萍野所料,一波一波震荡着刘彻的心,这锥心之痛,让刘彻几乎疯狂。
单凭李陵投降,刘彻还抱有一丝希望,接着又传来李陵背叛汉朝廷的消息,再接着刘彻派人打听,得来的消息却是,对大汉知根知底的李陵,不但要娶匈奴的大公主为妻,还在帮匈奴训练军队来防卫汉军进攻。
更让刘彻难过的是,原来李陵如此不值得信任,早与那位匈奴大公主相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刺伤了自己逃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刘彻不得不怀疑,李陵就是匈奴潜伏在大汉的卧底,投降和背叛包括喜事都来得如此迅速,让人难以接受,若不是刘彻得到亲信的确认,他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一次,刘彻火冒三丈,他的眼睛里都像是淌着血。
宣室之内,刘彻特意找来太史令司马迁,想推心置腹的和他谈谈,毕竟,这口气,刘彻还没出来,他忍着,就是等待着司马迁说说他的看法,就目前来讲,整个朝廷,上下一致,没有一个人是为李陵说话的。
司马迁是李陵的好友,刘彻倒要听听他的意见,真实的想法。作为李陵的好友,司马迁对李陵非常信任,他觉得一切都是匈奴人的诡计,李陵断然不会辜负大汉。于是,司马迁安慰刘彻说:“以微臣对李陵的了解,他平时孝顺母亲,对朋友讲信义,对人谦虚礼让,对士兵有恩信,常常奋不顾身地急国家之所急,有国士的风范。”
一听司马迁开口就为李陵美言,刘彻说:“朕得提醒太史令,你要摸着你的良心说,李陵如此负我大汉,他还是什么国士风范?孝顺母亲?他难道不知他的妻儿老母都在长安城?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面对盛怒之下的刘彻,司马迁缓缓说:“微臣句句实言,凭着良心说话,陛下想想,李陵只率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之地,此次他以小于匈奴十倍之力,抵挡数万匈奴精兵,孤军奋战数日,辗转百里,杀伤了无数敌人,拼到最后,刀剑尽毁,重创了匈奴骑兵,立下了赫赫功劳。在救兵不至、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仍然奋勇杀敌,放眼古今,忠臣良军也不过如此,可谓是虎狼之师,这次战争,可谓最精深之战。以微臣之见,李陵虽然败了,虽败犹荣。李陵自己虽陷于失败之中,而他杀伤匈奴之多,也足以显赫于天下了,微臣是想,李陵之所以留下性命不死,而是投降了匈奴,一定是想寻找适当的机会,再回头报答大汉,以谢我大汉皇帝陛下隆恩。其实,这也实属无奈之举,微臣能够想到,李陵孤立无援之下的迫不得已,所谓投降,不过是李陵一时的缓兵之计。”
刘彻斜睨着司马迁,愤怒的说:“好一个太史令,好一个司马迁,不愧为李陵的好朋友,照你说来,李陵投降还对了?想想他李氏一族,一向标榜忠义,却如此贪生畏死,有辱我大汉,你竟然还为他的叛国降敌的行径编造借口,大加开脱,莫不是想说,他是替我大汉去卧底的?”
司马迁说:“微臣是有这样的想法,微臣是了解李陵的,他绝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卖国求荣之辈。”
刘彻怒目圆睁,站起身来,指着司马迁说:“朕看那个李陵倒像匈奴人的卧底,就连你这个司马迁,说不定都给他是一伙的,你们是不是想造反?存心反对朝廷?”
刘彻彻底燃起了怒火,和司马迁的谈话,不但没有帮助到李陵,反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被气得面红耳赤。作为一个帝王,刘彻深知司马迁为叛变的李陵如此的辩护会打击民心士气,影响极坏。
帝王自有帝王术,帝王高瞻远瞩,看的是全局,刘彻果断的把为李陵说话的司马迁投入长安狱,判处死刑,交给酷吏杜周,杜周这个人,不仅以残酷著称,为人更是阴险毒辣,臭名昭著。
同时,震怒之下的刘彻,也当即处死了李陵的母亲、妻子和儿子等家眷。长安城内,又是一片血流成河,刘彻心里想着:“李陵,你是真叛变也好,假叛变也罢,大汉的舆论是真实的,作为一个帝王,不得不考虑舆情,若不狠狠处罚背叛者,难以平民愤,稳军心。李陵,若是朕冤枉了你,你也别怪朕,这是你招惹的是非,是你的命;若是你自己亲自坐实这一切,那就是活该,诛九族,千刀万剐皆该受着。”
初春,乍暖还寒,春风中,让人冷得瑟瑟发抖。
当时的汉朝,死刑有两种减免办法,一是拿五十万钱赎罪,二是受‘腐刑’,而司马迁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根本拿不出赎罪的银钱,又不甘心去死,《史记》还没完成,万般无奈之下,他接受了‘腐刑’。
痛苦的司马迁,丧失尊严的刑罚,让他无数次想要走向绝路,但是,他最终坚持了下来,源于一个信念,那就是要活下去,忍辱负重的活下去,完成《史记》创作,那将是通古博今的伟大巨作。司马迁的祖上好几辈都担任史官,父亲司马谈也是汉朝的太史令,他从小饱读诗书,为了搜集史料,跟随父亲走遍天下,开阔眼界,能够让他忍受这一切的,都是为了继续《史记》的创作。
能够拯救记忆里黑暗的,只有继续前行,让生命在行动里燃烧,在灰烬里果实累累,那是艰难赐予的勇气,是灵魂弥漫的淡淡清香。
匈奴人的反间计,直接导致李陵家被灭族,汉朝,成了李陵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匈奴人的计谋取到了巨大的成功。
事实上,一切都是匈奴人故意放出的消息,那个帮匈奴训练军队的人名叫李绪,李陵得知之后,亲手杀了他,遭到了伊稚斜单于粗暴对待,幸亏挛鞮萍野及时把他隐藏起来,才让他捡回一条命。而就在这时,伊稚斜单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草原上一片黯淡。
太子乌维伏在伊稚斜身旁,伊稚斜气若游丝的说:“我大匈奴单于,就是太阳神的儿子,我的儿子乌维,你要让我大匈奴的太阳,永远不要沉落下去。”
太子乌维含泪点头,伊稚斜大喘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死以后,你就是我匈奴的大单于了,可惜啊,乌维,你的儿子詹师庐乃宠妾所生,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性情暴躁,敌我不分,喜欢杀人,怕是不得善终啊。阿爹担心在乌维你之后,詹师庐撑不起我大匈奴这片天,他一非出自兰氏家族的太子妃所生,二是没有我大匈奴的四大家族鼎力支持,尤其是兰氏家族,怕是到时候我大匈奴又要分裂。”
听到大单于阿爹这么说,乌维轻声问:“依父王的意思?儿子该怎么做?”
伊稚斜说:“詹师庐纵然有再多的不是,他也是你唯一的儿子,父王只是有这样的担心,怕他不能成为我大匈奴未来的大单于。乌维,你可还记得,我们匈奴最灵验的大萨满,在美宇出生之时,就说她将是我匈奴最亮的星,所以,詹师庐和美宇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骨子里都有一股狠劲儿,差别就在于,詹师庐没有美宇的格局和心胸,他将来能不能成为我大匈奴的单于,也只能看看美宇能够帮他到哪一步,扶助他到哪一步。”
乌维说:“儿子谨记父王的话。”
伊稚斜颤抖着摆摆手,制止乌维说下去,吃力的说:“父王能说的话,不会多了,能留着这口气,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话,乌维你要听清楚。那个俘虏李陵,你要好好的利用,他们李家家世代为将,别说在大汉,在我匈奴草原上都很有威名,说起来,父王对他们李家颇为佩服,我看萍野那孩子,挺喜欢他的,他们之间也有些渊源,才会让我们的计谋成功实施,萍野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就让萍野嫁给他,封他右校王,加以重用。”
这时,乌维露出为难的表情,乌维为难的说:“依我看,那个李陵是把硬骨头,怕是不肯。”
伊稚斜说:“他肯不肯是一回事,我们能不能是另外一回事,等我们把所有的事情变为现实,让他回不了大汉,就是对我匈奴最大的帮助。听说,汉朝皇帝已经血洗李门了,若是他还执迷不悟,没用的时候再杀也不迟。”乌维点点头,伊稚斜接着说:“派去乌孙的人回来说,大汉朝的细君公主,和现在的乌孙王军须靡异常恩爱,还生了一个女儿,照此下去,对我大匈奴非常不利,万一那个汉朝的细君公主,再生出一个儿子来,她的儿子,将来成了乌孙王,那将是给我大匈奴造成致命的打击。一想到汉朝公主的儿子将来若真是成了乌孙王,那大汉和乌孙就是血缘至亲,父王死都难以瞑目,因此,乌维,父王要你去做一件事儿,把美宇嫁到乌孙去吧,美宇聪明伶俐,懂得应变,又是我大匈奴草原上最美丽的小公主,只有她,能够胜任,她必定能够赢得乌孙王军须靡的心。”
乌维的脸上再度露出为难的神情,伊稚斜看了他一眼,说:“乌维,你听着,你不能让美宇牵着你的鼻子走,那孩子一向谁都不服,你是她的父王,你要制得住她,实在制不住,捆也把她捆了给乌孙王军须靡送去。”
乌维低声说:“既然大萨满说过,美宇是我匈奴最亮的星,他就必须照耀我大匈奴的草原,我会说服她,让她服软的,至于是捆是绑的,父王你也知道,以美宇的性子,和她硬着来,只能给我们招祸。”
伊稚斜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父王这眼睛一闭,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还有一件是要提醒你的,那就是你的那两个弟弟,虽然也是我的儿子,但是你也要提防着他们,在我大匈奴大一统面前,我不允许他们分裂,我观察他们许久了,他们怕是已经动了大单于之位的心,有你在位上,我还放心,他们暂时不会轻举妄动,我怕的是到了詹师庐,他们是容不下他的。乌维,好好养你的身体,为了我大匈奴,你也要坚持下去。” 伊稚斜说着,就在惴惴不安中断了气。
乌维走出单于大帐时,看到日落西山,草原上很快就会迎来黑夜,每一根草尖都沾满了黑色。
刘彻对长安城内的李氏族人,痛下杀手,血染大地,一个没留。
李陵得到全家被灭门的消息,声泪俱下,痛哭失声。原本,李陵是一心在寻找时机,回到大汉,但是,谣言疯传,说什么他在效忠大匈奴,帮匈奴人带兵,是大公主挛鞮萍野的心爱之人等等,这一下子断绝了他所有的后路。连李陵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个直冲在他马前的匈奴少女,竟然是匈奴草原上的大公主挛鞮萍野,就是这么一档子完全可以解释得通的事儿,却让他完全变成了哑巴,说再多也没有用了,他李氏家族的血液,已经流过了长安城。
多少次在梦中,李陵骑着战马,杀回汉地,醒来却是一场空,除了眼角那两行冰冷的泪水。
李陵被俘后还冒着生命危险刺杀了李绪,为大汉扫除了这么一个大隐患,换来的却是李家的血洗过长安城。
此时的李陵,满腔悲愤,他恨匈奴的陷害,他也恨大汉的不信任,他仿佛是这天地间不存在的一切,行尸走肉的活着,他想死,挛鞮萍野不让他死,他还真是活得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了,他一个人躲得远远的,虽然背后是乌维单于的女儿,他现在的妻子挛鞮萍野,他也绝对不会为匈奴出一分力,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为任何权力所用了,李陵想要的,如果能够活下去,那就只是一点仅有的自己支配自己了。
挛鞮萍野唇咬指尖,坐在李陵身旁。
李陵在战场厮杀的身影,对她来讲,最是念念不能忘,那是一个英雄的落寞。看着如此上心的李陵,挛鞮萍野柔声说:“我们匈奴人,曾经是草原上最可怕的一股力量,如今随着大单于祖父去世,我大匈奴像是一天不如一天,也算是没落了,虽然苦苦挣扎,所以以我大单于阿爹的心情,你若是不妥协,必定会杀了你。”
李陵说:“从来上战场,都没想过尸骨会还乡,不用再我身上多费心思了,对我来说,早死早超生。”
挛鞮萍野说:“我既然救了你,就要让你活着,留在这里陪着我。”
李陵说:“我习惯了五谷杂粮,吃不了奶酪,喝不了马奶酒。”
挛鞮萍野说:“我会让你习惯的,你若是习惯不了,大不了我煮饭给你吃。”
李陵问:“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挛鞮萍野诚恳的点点头,却见李陵递给她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说:“杀了我。”
挛鞮萍野一时惊呆了,只看匕首一闪,李陵直朝自己的胸口刺去,挛鞮萍野慌忙中,不顾一切的抢夺匕首,她的双手,血液淹没了匕首明亮的光,她哭着抱着李陵,手上的血滴在李陵的脖颈上。
挛鞮萍野一瞬间带来的感动,不知不觉的爬到李陵心上,他急忙抱着她回到自己的帐房内,取出斫合子,为她疗伤。
挛鞮萍野的视线内,仿佛又回到初次相见,他也是一刹那的恍惚,就放走了她,这是属于他们俩命中注定纠缠不清的缘分。
李陵说:“你这样有何必?我对于匈奴和你父王来说,就是个废人,是可以去死的人,别再执着了。”
挛鞮萍野说:“但是对我来说,你是拯救过我生命的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的男人,再说,父王已经准许,让我们俩消失了,我们只要一路向北,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渡过余生,一起走过二人世界。”
李陵说:“你刚刚不是还说,我如果不妥协,你父王会杀了我,毋宁死,也不为匈奴所用,当然,再也不会踏入大汉。”
挛鞮萍野说:“我正是和父王分析了这一点,父王才答应的,何况,你是我的夫君,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了,从小父王就觉得我弱,不如妹妹美宇,他的希望也不在我身上,我们俩可以放任自流了。”
挛鞮萍野说着,就紧紧的靠近李陵,满脸羞涩。想到过往的伤痛,想到这段日子挛鞮萍野的细心照料,渐渐的,李陵的心思已经专注在她身上了。挚爱的大汉,那已经成为李陵心中一道沉重的疤痕,叛国之罪,无论真假,是非已经难辨,对于曾经的人和事,是该要切割了。那个顶着背叛母国之罪的李陵,的确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叫做挛鞮萍野的匈奴女人的男人,他只愿和她过两个人的日子,生儿育女,不问匈奴和大汉,在另一片不为人所知的天空里,他们只是最平常的一对夫妻。
主意已定,李陵咕咚咕咚喝光了一大皮囊的酒,他反手扼住萍野的手腕,把她推倒在地,压在身下,重生的光芒,冲破帐房,闪耀在草原之上。
那些离不开的悲伤,最是念念不能忘。纵然是不能忘记的,也要忘记,悲伤过的人,还需要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存在。
汉武帝刘彻接连发动重大战役,打击匈奴,使得匈奴的军事实力大为减弱,只好远遁漠北,从此漠南无王庭。
到了元狩末年,匈奴贵族向汉王朝表示请求和亲,汉王朝也有意休战。
只是,匈奴王族的目的,依旧是如以前一样,想要恢复如同汉初时不平等的和亲关系,这一点,汉武帝刘彻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对于强大的汉王朝来说,汉武帝刘彻要的是匈奴的臣服,要匈奴王庭成为汉王朝的外臣。
汉武帝刘彻的要求,对于一向为所欲为的匈奴王庭来说,一时也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就这样,双方互相博弈,互不退让,多次互派使者进行谈判,都无有任何结果,甚至以扣留使者相要挟,也终究无法达成协议,从而形成元鼎至太初十余年间打打谈谈的局面。
到了且鞮侯单于的时候,汉朝已经成功搞定了西域诸国,他放了汉朝使者路充国,让他给汉武帝刘彻带话。
路充国归来,照着且鞮侯单于的原话说:“我的长辈,是汉朝的女婿,对于我来说,汉朝就是我的长辈,特意向长辈问安好的。”
刘彻一听这话,真的舒服,无论是虚情假意,这话是第一次从一个匈奴大单于口中说出。有了且鞮侯单于的谦卑态度,刘彻决定派使者出使,于是,苏武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使匈奴的。
苏武字子卿,年轻时凭着父亲的职位,兄弟三人都做了皇帝的侍从,并逐渐被提升为掌管皇帝鞍马鹰犬射猎工具的官。
苏武的父亲苏建,是代郡太守,曾经与周亚夫一起平定‘七国之乱’,有战功,封为平陵侯。
且鞮侯单于对汉朝低头,他的做法得到了刘彻的赞同,于是,汉武帝刘彻派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出使,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顺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他的好意。
苏武同副中郎将张胜以及临时委派的使臣属官常惠等,加上招募来的士卒、侦察人员百多人一同前往。
谁知,苏武带着大汉使团,浩浩荡荡的到了匈奴那里,摆列财物赠给且鞮侯单于。且鞮侯单于越发傲慢,不是大汉朝所期望的那样。
苏武见到了且鞮侯单于,献上礼物之后,不卑不亢的坐在那里。可是,且鞮侯单于一语不发,偶尔说出一句话,也是口出恶言,对大汉使者完全没有半点敬意,张狂至极。
苏武顿时产生了警觉,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可惜的是,他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当即被且鞮侯单于派人拿下,关押起来。
其实这个时候,且鞮侯单于还是有意送苏武归汉的,只是发生了一件事儿,再度把苏武卷入了进去。
这件事得先从卫律说起,他和苏武一样,曾经是出使匈奴的使者,原本是来劝服匈奴单于的,最后却被匈奴单于说服,归降了匈奴。
投降匈奴之后,卫律受到了大单于的优待,对他是另眼相看,犹如中行说转世。
只是,这个时候,卫律手下有一个叫做虞常的人,他坚决反对卫律卖国求荣。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联合统率的那些投降者,暗中共同策划绑架单于的母亲阏氏归汉。
仿佛是天赐良机,虞常偏偏又遇见了故人,那就是苏武的副使张胜,虞常还在汉地的时候,他们私交不错,是可以信赖的兄弟。并且,这个张胜,武功不错,剑法高明,完全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于是,虞常私下拜访张胜,说明来意,张胜一听,这是为国除奸,理所当然的同意了。谁知,这个消息还未实施,就被虞常召集的参与者背叛,走漏了风声,且鞮侯单于当即杀的杀,抓的抓,死伤一片。
张胜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和虞常私下所说的那些话被揭发,便把事情经过告诉了苏武。
苏武沉思许久,说:“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一定会牵连到我们。受到侮辱才去死,更对不起国家!”因此想自杀。幸亏张胜、常惠反应快,一起制止了苏武,才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此时,苏武心想:“张胜是自己的副使,这件事儿,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不怕自己死,就怕身为使者,有辱大汉。”
虞常被且鞮侯单于抓住,起初是打死也不说,沉默不言,宁死不屈,也不会出卖张胜。只是,手段狠辣的且鞮侯单于 ,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酷刑之下,虞常供出了张胜。
这一切,仿佛都如苏武所料,他早已做好了一心赴死的准备。
且鞮侯单于果然勃然大怒,立即召集许多贵族前来商议,想杀掉汉使者。
这时,左伊秩訾说:“假如是谋杀单于,又用什么更严的刑法呢?应当都叫他们投降。”
且鞮侯单于一听,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他派卫律召唤苏武来受审讯。
苏武对常惠说:“丧失气节、玷辱使命,即使活着,还有什么脸面回到汉廷去呢!作为使者,有负使命。”苏武说着,拔出佩带的刀自刎,即使得到了卫律的及时阻止,锋利的刀刃依旧被鲜血染红。
苏武视死如归,连汉朝叛将卫律仿佛都有所触动,他不但即使救助,还立即派人骑快马去找医生。
苏武自杀未遂,气节却让且鞮侯单于佩服,在他的伤势有所好转之后,且鞮侯单于派人通知苏武,要他一起审讯虞常,也好这个机会使苏武投降。
说是审讯虞常,不过是当着苏武的面杀了他。
看着虞常被杀,张胜恐惧异常,有些坐不住了。
只听卫律说: “汉使张胜,谋杀单于亲近的大臣,应当处死,不过,大单于对于投降的人,是格外开恩,会赦免他们的罪。”
且鞮侯单于说:“是的,只要从此以后,效忠我大匈奴,对一切既往不咎,我们都是一家人。”
张胜一听,想着自己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出路,立即点头,完全不顾苏武拼命使眼色,表达愿意投降匈奴。
且鞮侯单于招降张胜,真正的目的还是迫使苏武投降,他看着苏武,意味深长的说:“苏武,你看看你的副使张胜,可是你学习的榜样啊。”
苏武面无表情,想到自己的副使投降了匈奴,自己何以有脸去见汉帝,一想到此,痛苦不已。
此时,卫律对苏武说: “副使有罪,你也洗脱不清,脱不了干系。”
苏武说:“我本来就没有参予谋划,又与我何干?就像他投降匈奴一样,如此没了节气,又与我何干?”苏武话音一落,且鞮侯单于拔剑直冲苏武而来,苏武稳稳的站着,岿然不动。
看着苏武软硬不吃,卫律语重心长的说:“苏君!我卫律以前背弃汉廷,归顺匈奴,幸运地受到大单于的大恩,赐我爵号,让我称王;拥有奴隶数万、马和其他牲畜满山,如此富贵!苏君你今日投降,明日也是这样,让我们一起共享荣华富贵,否则你这一死,白白地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或者喂食草原上的苍鹰,又有谁知道你呢!”
苏武依旧神情麻木,毫无反应。
卫律说接着:“你若是跟着我而归降匈奴,我们就做生死相依的好兄弟,自然一起高官厚禄,今天不听我的安排,恐怕就是我们阴阳相隔了。”
面对卫律咄咄逼人的威胁,苏武盛怒,说:“‘投降’二字,我都替你感到羞耻,堂堂大汉儿女,却在异族做投降的奴隶,对我大汉,你无情无义,背叛朝廷,对我大汉百姓,你千秋万世,无颜面对。”
看着苏武刚正不阿,无论是且鞮侯单于还是卫律,都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时候,且鞮侯单于又想出了一个办法。
冬季严寒,大雪纷纷,风如刀割。
为了迫使苏武投降,且鞮侯单于派人把苏武囚禁起来,放到一个露天的大地窖里,断绝食物和谁,不给他喝的吃的,让他自生自灭。如此残酷的手段,且底厚单于相信,任何人都熬不过,他就是要消磨掉苏武的信念和意志。
风呼呼的刮着,大雪一直没有停,卖力的下着。
天下雪,苏武卧着嚼雪,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几日不死。且底厚单于看到,大吃一惊,想不到还有如此钢铁意志之人。且鞮侯单于看苏武依旧没有投降的意思,觉得冥冥之中,也许有神的旨意,就暂时放了他出来。
一番苦思冥想之后,也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且鞮侯单于决定,把苏武迁移到北海边没有人的地方,让他放牧公羊,说等到公羊生了小羊才得归汉。同时把他的部下及其随从人员常惠等分别安置到别的地方。
与同伴分开后,苏武被流放到了人迹罕至的贝加尔湖边在这里,单凭个人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唯一与苏武作伴的,是那根代表汉朝的使节和一小群羊。
苏武每天拿着这根使节放羊,心想总有一天能够拿着回到自己的国家。渴了,他就吃一把雪,饿了,就挖野草逮兔子,冷了,就与羊取暖。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使节上挂着的旄牛尾装饰物都掉光了,苏武的头发和胡须也都变花白了。
能够回到大汉,是苏武的信念与希望。
就在这时,苏武遇见了自己的好朋友李陵,李陵和挛鞮萍野,一直在北海之地游荡,匈奴的大单于轮流做,这时的大单于已经是狐鹿姑单于。
与李陵久别重逢,两个人都不胜唏嘘。
当初,苏武与李陵都为侍中,两个人的友情不同寻常,感情深厚。
就在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李陵兵败,大汉得到李陵投降匈奴消息。
苏武一看到挛鞮萍野,戒心猛增,想着李陵已是匈奴人的女婿了,苏武想是这么想,只是他和司马迁一样,并不相信,李陵会真的投降。
李陵明白苏武的意思,苦笑着说:“你是被大单于发配到这里的,我是被我自己发配到这里的,萍野她是一心情愿的跟随,我并没有为匈奴做什么,只是我也不愿再回大汉了。”
苏武泪眼朦胧,听着李陵讲述他的遭遇,心痛归心痛,苏武说:“我大汉朝廷,是有糊涂的地方,但是,宁愿朝廷负我,我不负朝廷。”
李陵说:“在这酷寒之地,唯一的感觉就是酷寒,忠义什么的,早已抛到一边了,我能活到今天,也不过是想着,萍野一路跟着我来,我怕我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我们都是无国无家之人,相互拥抱取暖。”
苏武听了,沉默不语。李陵继续说:“这些年都过去了,你还是如此信义,苏兄比我强。”
苏武说:“我一直都相信你,这一刻也是。”
李陵说:“当年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家也发生了变故,苏大哥自刎而死,苏小弟被遭到皇家欺凌,溺水而死;你的母亲忧伤过度,也已经去世了,不怕你伤心,我曾经打探过,苏大嫂已经改嫁,两个孩子下落不明,人生像早晨的露水,何必长久地像这样折磨自己?忠心我们都有,只是我们的皇帝,年纪大了,也糊涂了,祸福都是旦夕之间。”
苏武说:“我苏武父子无功劳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来的,官职升到列将,爵位封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亲近之臣,常常愿意为朝庭牺牲一切。现在得到牺牲自己以效忠国家的机会,即使受到斧钺和汤镬这样的极刑,我也心甘情愿。大臣效忠君王,就像儿子效忠父亲,儿子为父亲而死,没有什么可恨,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李陵仰头望天,沉默不语。
苏武说:“人生路的尽头,不过就是死亡,总是要为气节而死。”李陵听了,也非常惭愧,无论真假,他都成了一个无国无家之人。
在北海之地,有了李陵的陪伴,苏武也算是有个说话之人。有一天,他们抓到了一个复绿,说是大汉的皇帝死了,苏武一听,他做梦都是想与皇帝再见一面,这是他活着的希望。
得到这个消息的苏武,面向南放声大哭,吐血,每天早晚哭吊达几月之久。而李陵则是心情复杂,也许他没有苏武那么豁达,李家满门的鲜血,那样的流过长安城。只是看风朝南吹的时候,难免还会怀念家乡,徒添悲伤。
李陵和苏武,各自感慨万千,李陵心想,苏武对他,那是如骨肉至亲一样,只是大汉,那是他不敢回望的故乡,只能对着眼前只有异乡异物,抵御风雨用的是皮衣毛毡,充饥解渴的是羊肉乳酪,消磨余生。唯一幸运的是,还有挛鞮萍野的陪伴,否则抬眼四望,北海之地冰雪覆盖,土地冻裂得十分厉害,耳边只听见悲风萧瑟的声音。李陵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看着数九寒天,草木枯萎凋零,夜不能寐,再也听不到故乡的筝琴声,只有挛鞮萍野偶尔吹起的胡笳声,此起彼落。
这种难以诉说的悲痛,像是寒风中牧马悲哀地嘶叫,让李陵越发悲伤。
苏武说:“兄弟,过去的都过去了。”
李陵说:“我想我是没有你那样的胸怀了,也许这就是我李氏一门的命运,像到我的老母亲,临到终年还遭到杀戮;我的妻儿并无罪过,却也一同惨遭不测。我李陵有负国家的恩义,为世人所耻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而兄弟你若有朝一日,回到祖国,必将荣耀,我哪怕逃到这北海之地,也得蒙受叛将的耻辱。”
苏武说:“我皇上已经不在,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和新的朝廷大臣,特别是霍光,那是与我们有过交情之人,若是为兄真的能够回汉,必能禀告朝廷,为兄弟洗刷这份耻辱。”
李陵摇摇头,说:“我生于礼义之乡,却来到了未开化的地方生活,背弃了君王、父母的恩情,长期生活在蛮夷之地,与我故国恩断义绝,是让我想起来,就万般悲伤,多少次想挥剑自刎以昭明自己的心志,但是,想到我自杀不但毫无益处,反而更增加了耻辱,所以每当我感到羞辱之情难以忍受、因为愤慨而捋袖攥拳的时候,又常常是意气消散苟且着活了下来。”
苏武能够体会又不能够完全体会李陵的伤痛,毕竟如此沉痛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人身上,除了他自己,谁都难以真实的体谅到那刻骨铭心的伤口。想当初先帝拨给李陵步兵五千出征远国,五位将军因故误了会合的时间,让李陵独自遭遇敌军和他们作战。李陵带了能征战万里的军粮,率领着步卒,走出了大汉的边界,进入到强悍的匈奴地域。以区区五千之众,对抗十万敌军。李陵指挥着疲乏的兵士,抵挡着敌人刚刚出营的战骑,尽管如此,仍还能斩将夺旗,追逐北逃的败兵,就像扫除尘土一样地斩杀敌人的悍将,全军战士个个视死如归,那是多么震撼的场面。苏武心想:“也只有李陵,能够担当此等重任,就算没有功劳,也实在是寻常难以比拟的了。”苏武的观点和司马迁一样,可惜当时朝廷之上,为李陵说话的司马迁,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想到此,两个人都是无限悲哀。
李陵说:“先帝一昧地指责我不以死报国。我没有为国而死,这是罪过,但是兄弟你知道我李陵,难道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吗?是那种宁愿背弃君主父母、抛妻弃子、只顾自己利益的人吗?我之所以不死,是想有所作为也,就象前次书信中所说的那样,是想寻找机会,报答天子的恩德罢了。哪想到壮志未酬而怨恨已生,计划未能实现而亲人已遭到杀戳,这就是我为什么仰天捶胸泣血的原因呀。”
苏武看着李陵伤心的模样,不忍心再多说一句,两个人在北海冰封之地,喝着烈酒,一醉方休。
汉昭帝继位以后,匈奴的壶衍鞮单于怕自己刚坐上大单于之位不久,汉朝对他们匈奴动武,所有又效仿他之前的大单于,假意和亲,于是,派出使者前往汉朝。
当匈奴使者见到辅政大臣霍光,表达意愿之时,霍光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释放所有的汉朝使节。匈奴使者一时拿不定主意,决定让霍光派出使者,跟着他们一起前往匈奴,向壶衍鞮单于当面提出要求。
对于汉朝使者的到来,壶衍鞮单于表达了诚挚的欢迎,也对大汉使者的要求一一答应。只是,当汉朝使者点名要苏武的时候,壶衍鞮单于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壶衍鞮单于说:“苏武这个人,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此之前,汉朝曾多次向匈奴索要苏武回国,匈奴皆伪称苏武已死。如今,汉朝使者亲耳听到苏武已经死去的消息,信以为真,难过不已。
就在这时,常惠出现了,说:“若是放我们回去,苏武大人一定要一同回国。”
壶衍鞮单于说:“你们汉人真是麻烦,总是喜欢纠缠不休,我不是早就说过了,苏武已经死了,早就不在人世了。”
常惠说:“大单于如果是诚意诚意与我大汉朝和好,就要给我们说实话,不要三番两次的用谎言来欺骗我大汉。”
壶衍鞮单于心里明白,他留着苏武也没有用,这些年,苏武没有一丝一毫背叛汉朝的意思,即使这样,壶衍鞮单于也想,就算是一把硬骨头,他也要把苏武这把骨头留在匈奴之地。
面对常惠的质问,壶衍鞮单于毕竟有些理亏,吞吞吐吐的说:“如果证明苏武还活着,你给我说说看。”
常惠说:“我大汉天子在上林苑中射到一只大雁,雁的脚上系着帛书,帛书中清楚地写着苏武在北海牧羊,日夜盼望着回到家乡。”
听到常惠这么一说,壶衍鞮单于顿时哑口无言,心想:“难道是太阳神的旨意?苏武的精神感天动地,派只神鸟通风报信。”
壶衍鞮单于没有想到有这么神奇的事情,于是,不好意思的说:“实在是抱歉啊,可能是我记错了,如果苏武还活着,就让他跟着你们一起走吧。”到了这个地步,壶衍鞮单于也只能顺着台阶而下,此时的匈奴,已经不是曾经强大无比的时候,大汉和乌孙建立同盟,对他时时刻刻造成不容小觑的威胁。
在北海,苏武牧羊达十九年之久,十九年来,当初下了命令囚禁他的匈奴单于已去世了,就是在大汉的皇帝刘彻,也不在了。往事如烟,苏武热泪盈眶,出使时尚在壮年,回国时已经须发尽白了,临别之时,他特别想见到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好朋友李陵。
当苏武离开北海之地时,特意去李陵告别。
无论是李陵还是苏武,都会明白,这次离别,就是他们兄弟永别的时刻了。
苏武诚挚的说:“如今是昭帝在位,皇帝年纪虽小,却很清明,必定和先帝处事不一样,何况是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他们都与你我交情匪浅,一定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不如我们一起走吧,荣辱与共。”
李陵说:“无颜面对家乡,我早已是这酷寒之地的冰封之人,还是那句话,无国无家,孤魂野鬼,我们只有一别长绝了。”
李陵说着,拔剑起舞,唱道:“走过万里行程啊穿过了沙漠,为君王带兵啊奋战匈奴。归路断绝啊刀箭毁坏,兵士们全部死亡啊我的名声已败坏。老母已死,虽想报恩何处归!”李陵泪下纵横,于是同苏武永别
苏武眼见劝说不动李陵,带着无奈与悲怆叹息,踏上了归国之路。
公元前八十一年,苏武跟随着汉使团,回到了长安。
当年苏武的部下,除了以前已经投降和死亡的,总共跟随苏武回来的有九人。苏武在长安受到热烈欢迎,从朝廷官员到平民百姓,都向这位富有民族气节的英雄表达敬意。
苏武回来了,他那根节杖早已光秃秃的了,但是,他的爱国之心,受到后人们的敬仰,流传千秋。
让远人怀旧恩,让降将思故国,天下归心,才是真正的王道。
回到长安的苏武,没有一刻不想到李陵,只是,无论是汉昭帝下旨还是霍光派人前去邀请,李陵是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决心与挛鞮萍野,生死于北海。挛鞮萍野带来的温存与感动,彻底的温暖了李陵的生命。
后来,年迈的苏武回忆那段北海时光,他在北海牧羊时对大汉的思念要多几分苦涩,在一个深秋季节,他梦见李陵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反常的梦,直到看见那个胡人送的帛书,那是李陵已经死亡的消息。
人死的时候,灵魂一定要回故乡的。
选自鹏鸣长篇历史小说《帝国特使》


作
者:鹏 鸣
鹏 鸣(英文名:彼特peter)1956年生,陕西白水人。现定居北京,从事专业创作与文学研究。已出版有选集、文集、文艺理论、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报告文学等专著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多语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