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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酿】(短篇,黑花)

(2013-06-26 18: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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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分类: 黑花
男人掀开一坛瓷罐,发甜的醇香漾出来,在清晨发烫的第一缕光中漫开。

酒肆间弥着露水的馨香,三三两两趴着几个宿醉的酒客,桌子倒是拾掇干净的。

吴家老爷打早就来了,撩袍坐在肆间正中:“来一碟你这最拿手的腌香瓜,顺便叫上你们老板,就说我请他。”

店小二应了一声,匆匆拎帘子到后边去了。

天渐渐发亮,单薄的盖帘挡不住夏日青阳,两三个醉汉痴痴醒来,自个儿取了柜台上的热茶醒酒。透着半边垂着的帘,能看到肆外络绎的巷。通常到了午后最热闹,有散席的官僚,偷懒的吏使,赊账的闲商,以及常年酩酊的醉汉。除这些人外,其实还有一种人,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种,也许单静静坐在一个角落,饮着一盏清凌凌的醇酿,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家陈酿的老板就是这样的人。

酷暑时肆中尽兴淌着春日芳香。这家老板最拿手的便是酿花,怎样的花儿都能被酿出最醇的香甜,尝在嘴里头如嚼着花蕊,一点都不走味。偶尔能见到肆中扎成堆,蜷在某个围桌前,有人拍案叫好,亦有豪迈旷笑,众人击掌作乐,那是他在讲演义。碰上特别酷暑的天,还会给一人碰上一掌冰,喝酒围观的人若谁先受不住冻给撂下,就要讲个自己的故事。冬日他则性情懒散,若运气好了,能看到他穿着一袭黑袍,饮酒做歌。再好些,还能见着他引着箜篌放声。

人们都说,他能有那么高的乐感和吟赋,兴许是因为他是个瞎子。也因此,熟客都叫他瞎子。

有人曾告诉他:“外边的临着条渠宽的巷,两边尽是驿栈跟小商。往外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真能看到一条碧色的河啦!河水连着沽钓湖,逢夏便能看到成片天的莲,花灯节则能看到孩子女人都出来放花灯,五光十色,漂亮的紧!再往外走,过了桥,就能遥望整个帝都,新荣昌盛!”说着摇首作罢,似乎是有些惋惜:“多好啊!”

每当这时候黑瞎子只笑,不说话。任凭别人当作那是种羡艳,这样他们第二回再来时就讲得更起劲儿。

他第一次遇上解雨臣就是那样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等旁人都散尽了,他才不紧不慢得搓了搓膝,打算起身。那时,他就看见解雨臣坐在隔桌的对面,正好面对面。

那孩子漂亮的像尾红鲤,皮肤倒生得白皙,眉眼也周正。这样的人,一看便不是市井小民的北京,极黑的发挑得高高束在头顶,穿着袭素色便衣,衬得越发出众。

黑瞎子向来不喜与富家门第攀上关系,却被他按下了手。年轻的孩子不知何时已走到近身,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又指了指黑瞎子缠着纱的:“你看得见。”

黑瞎子一直不晓得,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何能看出。这件事他藏在心里,微不足道但一直没忘。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解雨臣才对他说:“那些人一定讲了几百遍,光是门前堵水的下面的渠……可我见你一直侧头对着外面,我知道你一定在看着什么的。”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

吴老爷在铺间坐了足足一壶酒的时间,才见黑瞎子松松垮垮套着外衫,施施然撩开帘子迎过来。

“一段时间不见,你过的倒是闲适。”

桌子对面的男人自顾捣齐筷子,忉了挑腌香瓜,蘸着一小碟白水塘吃:“国康后不一直如此?吴老爷倒是,一大早这么闲情来吃腌?”

“我不过顺道路过,早上赶着事,不一会也要走了。”

“哦?有事摊到我这?”

“前一阵派到下唐那七路使节,听说死得相当惨。”

黑瞎子哦了一声,继续蘸起白水糖。

“下唐也很尴尬,具体怎样的结果还没出来,倒是听说手段相当凶残,倒是跟你当初……”

黑瞎子忉着条香瓜抬了抬手,止住他后边的话:“这种杂事,零零碎碎算不完的。是谁的总归是谁的,总能找到源头。我不干这行太久,吴老爷打着这个心思让我去掺和,这事恐怕没戏。”

吴老爷沉声道:“你还没久到忘记如何拿刀。”

听了这话,黑瞎子似笑非笑瞟了眼他。倒是什么话没说,用香瓜把碟里最后的糖蘸尽了,顺了顺外袍又晃晃晃进了内院。

这通常是他毫不掩饰得送客。吴老爷气得筷子一搁,付上酒钱便离开了。

店小二倒是遇上忒多,渐渐不怎么害怕,探头喊他们老板出来。

“解当家来啦,老板!”

黑瞎子正给树下埋酒那小窖上草芦,此时也探出半个头来,一眼就瞅见解雨臣坐在老位置上。

他顺手拍赶紧袍上的土,又在水泵边捧了掌水洗手,撩开竹席时手上还是湿嗒嗒的。解雨臣支颐笑了一下,推了推位置对面的酒碟,是在邀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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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第一次见面,解雨臣向他讨了罐桃花酿。

“听说你这里的花酒最好。”

黑瞎子曲指叩了叩桌沿道:“我不卖酒给小孩子的。”

“有些人喝酒,可不见得他不是小孩子。”

黑瞎子觉得有趣,刚起身的动作又顿了下来:“你不爱酒,那么就是心中有愁苦?”他看了看外边扑花扎的一群孩子,“可你年纪这样小……”

“淳国没有年龄小这回事,开国大将军十四岁就能斩百人。”

这回黑瞎子真笑了起来,推了个空酒碟过去:“最好的酒不能给你品了,帮上点淡酒的忙,还是没问题的。”

“我有钱。”

他还是摇头:“不是钱这回事,你还是太小。”

那天,他取了罐清淡的桃花酿。酒盖一揭,暖香就沁人心脾。倒没有烈酒那般四散的甜,尽是甘洌的香,要人闻着都醉了。

解雨臣不下两回,脸色便红润起来。手指缘着糙碟边走了半圈:“我听他们都叫你瞎子,什么事都讲给你,然后你再把自己的事讲给他们。”

他点点头:“是这样的。”

解雨臣从高高的殿堂讲到青山绿水的下乡,从江波渡船讲到邯山孤庙。只是这些听在黑瞎子耳里,都不过是高堂纨绔子弟的惯历。

开始,他不过侧耳听着,也不发笑。后来解雨臣要他讲自己的事,他便给他讲南国的湍江,北国的万里雪峰,有不羁的纵马长刀武士,也有鬼魅般的杀手。

他这一辈子从没听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直把眼都睁大,听故事入了神。缓过来时街上的夜已是浓艳的深浑,只有盘青月高挂枝头。

瞎子讲的那些,穷极一生他也无法想象。

而黑瞎子只不过沉着嗓子,偶尔在故事间隙缀上一口桃花酒。他讲到慷慨放浪的武士声音就如拔高的鼓瑟,每个字节都如带有力度的节奏。讲到那些放歌的牧女,或高宫红烛中的孤妇,声音又如浸水的埙,耐人寻味。再讲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或不过是隐官退位的将军和国士,声音像磨水的刀,或击节的鞘,缓慢而沙哑。

解雨臣是真的入了迷。

他不知一个人能如何把所有的角色都讲得七分真,三分传奇。世人像条干涸的水,所经一一呈在眼前,如切如磋。

“而这世上的事大抵如此。”最后他揉了揉解雨臣的头:“会觉得好受些?”

他猛地抬头,有些惊诧地看着黑瞎子。

“别这样看我。能来这里喝酒,又有几个不是你这样的?”话中带着笑,还有些叹息。

解雨臣愣愣地看着酒碟中半盏酒,手指停在糙瓷边上一下下点着。半天,掏出一块拇指大的翠玉,竟通身无一瑕疵。他把玉递给黑瞎子:“这是你应得的。”

不知为何黑瞎子觉得心底有些恼。看着他细白掌上摊着的一枚,抱着罐子把最后几口都饮尽了。喝完一抹嘴,还是笑眯眯的,“我从来不收这样的。”说着竖起手指晃了晃,“四文钱。”




二、

从那以后,解雨臣身上总也带着几文钱。他听黑瞎子讲那些故事,像总也讲不完似的。

“你开酒馆多久了?”

“从出生起就学酿,酒馆是朋友过继的。”

“那这些故事,你也一定跟别人讲了上百遍。”他歪着头把手上折好的草蚂蚱递给瞎子,“不腻吗?”

“有些会,有些不会。像之前跟你讲的那些,确实都讲了上百上千。可没有人和你一样,听了这么多,还贪得要往下听。”

“有你没给别人讲过的吗?”

“有。”他说。

“比如?”

“我上过战场。”

“战场?”解雨臣静了半晌,忽然把手放在他蒙着纱的眼上,像是叹了口气:“能看看你的眼睛吗?”

黑瞎子点头。

纱布卸下的时候,解雨臣表情像个满足的孩子,摸着他薄薄的眼皮笑了:“原来是这个样子,真好看。”

黑瞎子能感觉出,解雨臣总在接触到新鲜东西时就很高兴。那高兴不参杂任何杂质,干净地像一泓水。大约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把他看作小孩子。

其实十五六的年龄,生的再漂亮些,也不见得什么都不懂。

待得时间久了,他也渐渐了解他的身世。那的确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帝都最富有的铁商。淳国兵械轻甲是连草原上的大君都想要的。之前几次他听人跟他打过交道,后来渐渐发现都是真的,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是如今站在富商尖上的大当家。

他也知道解雨臣心里有事,可还没到对他说出的时候。他也不急,每天黄昏闲时陪着他撑渡船,带他听茶楼里最传神的演义,教他清江里抓鱼炙烤,偶尔还用树上折下的木条陪他闲玩练武。

那天,解雨臣在渡船里数鱼篓中的鱼,边把湿透的衣服拧干,搭在棚上。他还没站稳,整个船身忽然猛地一晃,险些掉下水。

原来是只生了锈的大矛被人甩钩在甲板上,岸边一巡人骑着马大喊。

“那边的,有没有见到一个眼睛蒙着纱的人?我们正在抓个潜逃者!”

解雨臣一下明白过来,拽着矛钩想往下推。他毕竟没打过船,慌忙之中非但解不下来,反而激得那头人加力拉船。

这时,岸上人见到水中猛然拔起一个影子,动作快到甚至没来及看清人的眉目,就见男人一胳膊揽了解雨臣,又噗通跳回水中。

事情发生得太快,盗头最先反应过来,挥手高喝:“追!”

解雨臣只听得背后又是几人入水,连慌带忙被黑瞎子那股蛮力扯着。他使不上劲,换气也跟不上节奏,一连当下呛了几口水,动作不知觉慢下来。可手头揽着他的力还是不松,掼着人往前游的速度相当。他从不知黑瞎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没多久后边的吆喝声小了,回头也看不到那几个下水的人。

他呛着了水,趴着边缓边咳。

解雨臣见黑瞎子脱出精干的身,对着光把衣物反手一拧,水哗啦全绞了出来。然后那张黑色外袍被他猛的一抖展开,披在了解雨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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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天晚上,解雨臣第一次觉得如此贴近这个男人。

他知道他心里有事,不愿告诉他。

但他不知道黑瞎子也是这么想的。

篝火明灭,在火光上头聚起笔笔直的一股烟,升到上头悠忽散开。

“你这样,他们就循着找来了。”

黑瞎子扔了跟柴木进去,火堆发出噼啪的声,他脸上的光又强了,“这里的水下退潮后便有暗流,有部分积水钱,还有窄槽口,船也不行。他们想渡水,只能等明天。”

解雨臣哦了一声,抱着膝盖闷闷不语。

他知道那些人在岛外堵截,可从来没遇上过这样子的。做当家这么多年,都是他追,别人逃。

黑瞎子把烤干的衣裳递给他,取了他身上湿着的外袍,“我们可以从后山跑的,那头连着城。可往深走是片森林,手无寸铁就太不安全。”

解雨臣还是闷闷的应,“说来道去,今晚只能在这凑合?”

“只能在这凑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为什么追你?”

男人饶有兴趣:“你觉得?”

“他们说,你是潜逃的,那么你犯过罪了?”

黑瞎子忽然呲牙笑起来,“犯罪?我这辈子做错的太多,也许在每个人眼里,我都是个潜逃者。”

“瞎子。”他极目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我想你跟我讲讲你的事。这么久来,你只跟我说你见到的,可从来不说自己。”

黑瞎子还是笑:“真贪心。”

“你一定也贪,不然不会说自己错过很多事。”

“想听我的故事,先讲讲你的吧。”

解雨臣搓着手凑到火堆旁。

并不是光怪陆离的人生。比起黑瞎子故事中那些,平淡无奇到乏善可陈。他生下便是贵胄的命,可也有躲不掉的。

那年战火连延,野草疯长。天灰像是一张铺地的氅,拢得人心惶惶。母亲在年轻时就去世,如今甚至想不起她的模样。即便如此,一个男人,愿意花费成倍的精力和时间去等他长大。

从那时起,解雨臣的学识就是同龄最好的了。连与太宗陪读的那些孩子,也学不过他。他自小跟着师傅学曲艺和武学,精通的尽是柔韧性巧的功夫。父亲死后,他立刻抛了人前人后赞口不绝的那些,依然攥起了长枪。

黑瞎子叹了口气,在长夜里如发空的木腔:“可惜啊。”

“没错,可惜。”他突然撂下手中的柴薪,站起身,“我很多年不唱戏了,可你要听吗?你听,我就唱。”

黑瞎子点点头:“好。”

届时解雨臣尚是十一二岁,他跟父亲的最后一眼却是在城后那条古道上。劫犯尽数抢走捆马上的军火,那是何等强大的人,才在瞬间灭掉整只队伍。

一把火,一口刀,从此再没有解大当家。

那年解雨臣隔着火与父亲相望,父亲用最后的力气把传家玉抛向他,吼着要他走。

劫犯还是看到他了。可劫犯却没有杀他。

解雨臣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力量竟能强大如此,也薄弱如此。唱戏做台,毕竟都是门面上的东西。

到最后,他谁也保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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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子时,一轮青月明晃晃地挂在刀口上,锋芒一现便转了过去。

解雨臣轻抚着刀口,全然不敢施力,刃上的青光让他明白这是把好刀。

“这个缺口?”

黑瞎子点点头,拾起身边的鞘扔给他:“就是这一刀抵督卫一剑,恰好被总督看到,我才开始有了故事。”

“可你说,你是孤儿,谁教你的刀术呢?”

黑瞎子笑了,“总有人教的。恰恰因为是孤儿,所以才接得上那一刀。因为要活下去,就比其他人更早的懂得一些事。”他把晾干的衣服取下来,松垮地披在肩上,“这一刀,也是为我弟弟挡下。他年小病弱,谋求生计的粗活,都是我来过手。”

“以前,曾经做过很多错事。比如我为他挡下一刀,却不能挡一辈子。以为只要一直护着他,看着他,脏的事都由自己过手,就不会有人伤害他。可是那时我还很年轻。太年轻了……”

“进了总督府第一年,为拿赏金我早早走上了行头。在那时候当个杀手很不容易。乱世里,哪里不是处处提防,要成就一番大事,其实杀手的用场并不大的。”他沉默一了会,“我见过很多人。真正成了英雄打下霸业,都是沙场相逢马上一刀。只有下三滥的手段,才送人去暗杀。可那时候就是这样,你要别人活着,自己就得死。杀人时你想不了那么多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解雨臣棕色的瞳中火光跳动。适才那把刀的鞘就在膝边,可他却没有去捡,着了迷般看着冷利的刀锋,“以前我不明白,坐上当家,我才开始想,开始明白。我们这种人,有时候要的并不很多,只希望能保住一些东西罢了。”他皱了皱眉,似乎想着如何措辞,“或许我没尝过杀人的狠戾,但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转过去瞧黑瞎子,却发现他的眼全然不在这边。黑色的夜风撩起烘干的长袍,在暗夜中像是飞舞的黑枭翼。黑瞎子就那样半侧着身,从露出半面的线条崩得紧紧,沿着颈筋收进胸膛遒劲的肌理中。

解雨臣张口想问,被黑瞎子忽然一抬手止住。他侧着耳,声音沉稳:“听。”

解雨臣屏息静听,却只听到过水的风。

黑瞎子还是立着手不动,眼微微虚起。火光映在他满是刀口的身体上,竟是说不出的劲道。解雨臣仿佛恍然间看见过年前那个手提轻刃的黑瞎子,踱着一个杀手才有的敏捷,在月下透出一抹锋寒。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紧随而来的是几声咒恶的凌骂,隐约杂着吆喝,风生四下而来。

他看见黑瞎子撩掉袍子,精干的上身裸露在月光下。他抻手,是要那把刀。

声音很快就近了,不过多久,一群人面色狂狞地出现在林口,手上三三两两提着铁器。他们抛了马,但解雨臣一眼就认得出打头那人。

“不惜冒着夜狼的危险潜入这片林子,该说勇敢,还是无知?”黑瞎子摇头,有些无奈地笑。

那头距离远,听不清黑瞎子说话,挥着银亮的刀刃就往过冲。

他拾起衣袂的一角不缓不慢地擦着刀锋,脸上依旧是一贯懒散的笑:“本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解雨臣耳边突然响起男人刚说过的话。

最前头的人首当其冲,已只步之余。身边的火光一晃,他只看到男人如离弦的剑,发出的声音确是极静的,有豹般的敏捷。两人相迎只见寒光一点,黑瞎子擦肩以肘为轴侧转,再挥起臂时竟已换成那人手上的长剑,反手一横轻描淡写割破后边措手不及的第二人喉咙。而与他擦身打头那人, 眦眼欲裂,颈间骤然迸出三尺鲜血,连哀号都不曾有,已断了气。

黑瞎子振剑平挥,掼出一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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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解雨臣知道,黑瞎子隐姓埋名在街坊的旧墙外开着酒肆是为什么。可他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为了。

“那样的身手,就算不做杀手,也会一日闻名吧?”他暗自想。而黑瞎子只不过轻啜着杯中酒,说不是的,不是那样。

“我洗手不是因为遇上一个人,那人是谁不便透露。他告诉我只要我杀人一日,总有天会不得善终。命里有个人,是要来惩戒我的。”他含着酒香叹了口气,“当然,我是不信那些话的。但像是应正那人的话般,他当日所说一一成为现实。”

黑瞎子还记得那日城镇中遇上的人,一批蓑衣一顶帽,乌纱垂下遮住眉目。他的身上却笼罩着股说不清的威慑,身材并非魁梧,着装也显得粗鄙,只是凭空多出的一份直觉告诉黑瞎子,他并不像个游走的江湖术士,靠骗些小钱过活。可他也不信他。黑瞎子的心曾经那样大,装得下很多很多,可有的偏偏很少很少。术士告诉他再杀人只会颠倒他命里的星,不会有好的。如果一件件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后还不能觉悟,最后遇上命里惩戒的那个人,只有不得善终。

“后来,整个都尉的人都被杀了。跟我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劲道,甚至连凶器都相同。上面下达出的命令似乎是无人质疑的,我也百口莫辩。其实怕的也不是被误解,被处死。或许那些才是我应得的。”

“让我难过的是,看着跟我一样的那么多兄弟死在我面前,真叫人难过。”

后来,他便成了亡命之徒。曾被几个雇主佣去杀过人,也在门生手下做过粗贱的活,后来游走中遇上杯酒之友,便带着弟弟加入了旅人的行对。没有对和错,好和坏,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该怎么活下去。那年春天他第二次遇上术士。对方还是一袭蓑衣长帽,乌纱垂面,他却已跟当年有天壤之别。不同的,不过是身上好了那些伤,又多了哪些疤。术士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第一句话便是你如今,还在杀人。黑瞎子神色俨然,当时自己说了什么,甚至记不清,但依旧没有遵循老者之言。“你会失去最珍重的东西。”一语成谶。

“我弟弟死的时候,天已连下了三天的雨。青黑如泼墨。以至于现在想起来,都没见过那样脏的雨。淋在身上,衣袍都印上污渍,坠入土中,脚下便成了泥泞。那时我们跟商旅的队伍散了,我弟他体弱,缓了伤寒,不能拖沓整个队。于是我们在塘边茅草屋里渡了两夜。我冒雨去最近的城里给他买药,回来,见他的尸首滚在泥里。歹徒似乎是走投无路,抢尽了钱财。”他像是看到般摇摇头,“我甚至不知他临死前是否反抗过。为溺爱杀过的命魂,终于报在我身上。后来等有了钱,终于杀了当年的几个逆贼,也杀了遗弃我们的那支商旅。几年来心心念念的都是这个念头,真正了结干净,却又发现和当初想的不一样。无喜无悲,无哀无怒。唯一知道的是我逃不掉了,那人说的话终于变成现实,惶惶不可终日。我在等那个取我项上人头的人,已经很多年。知道这间酒肆什么也扭转不了,就算抛去手上多年的血,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酿些好酒,看着那些酩酊汉们或醉生或梦死,或哀潦或壮志。”

“可都和我无关,不过是别人的故事。”



六、

他忽然覆上他裹着纱带的眼。黑瞎子条件反射一把握住了解雨臣的手,扯开就看见近在咫尺的脸,愣住了。

“所以你带上它,不想让人认出你?”

黑瞎子看着眼前有些严肃的脸,不禁然笑了:“那倒也不是。我的眼天生有眼疾罢了,后来常年风沙变得极其敏感,毕竟杀手在夜里行动多,也用不得眼。现在不行了。”

解雨臣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一定有办法改的,我带你去见那个术士,好不好?我也见过他。”

笑凝在黑瞎子脸上,他说不上怎样的高兴,只是…… 

“只是我没有那份心了。活的太久,也失心太久,已经没有那份……”

然后他看见解雨臣的衣裳一件件落在地上。先是外袍,襟带,长衫…… 

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觉得喉间发寒。

解雨臣的手很白,落在他肩头有湖水的凉。一双潋滟的眼竟不似刚才的认真,多了抹漫不经心,漫不经心下压着股蠢蠢欲动的怒色。

黑瞎子一愣,以为是自己看错。

缓缓的,那只手忽然向着窗棂反手一挥,也不知是掷出什么,卷在棂上头的竹席哗啦散开,屋间刹时被暗色笼罩。

“失心太久,也不是找不回来,是不是?”

黑瞎子握上解雨臣腰间有些发凉的皮肤。还没来及开口,带着股寒香的唇压上他的。

他什么都不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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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解雨臣真的和黑瞎子踏上漫漫征程。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是。”他在灶前捧着碗热粥,却呆呆放空在很远的地方,“解家不能无主,早去早回。等你破了命数,也自由了。那时就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们也不会见面。”

黑瞎子在他身后闲闲懒懒靠着,只披了件松垮的外袍,虚虚揽着解雨臣的腰。听到这番话,笑着凑在人耳根:“又说出这种薄凉的话。”

黑瞎子自然不知道,解雨臣是下了狠心的。不论从带他冒险,还是说出不想见面这话。

解雨臣带了可靠的人。但人再可靠,也不会为别人去豁命。

他们在狼谷一域早早告别,只身两人踏入险地。

这七天,他们几乎以命相抵。狼谷传闻当初不过一片黄沙枯骨,千年风吹,竟祛掉掩盖空留一片巨石嶙峋。传闻群狼不知在多久前走进石阵,便再也没出来。即使如此,大多人及动物入谷后鲜少生还。便有传闻都做了狼群的口物,而它们衍而长存。

七天七夜,食物散尽,水也不多。偏生迷在嶙峋中。

“就要这么死了么?”解雨臣想。谁料刚回头,突然对上双森冷的眼,幽幽透着萤绿。

黑瞎子也看到那只狼,埋在山石旁的草垛中,是捕食待发的姿态。

他紧忙抽出背上的长刀,想提醒身边人后退。他一转头却看到解雨臣脸上杀出的狂喜,带着股他没见过的诡寒。

刀还为举起,解雨臣整个人忽然冲了过去,甚至不能与狼静峙!他脚下迈步极小,速度却极快,黑瞎子甚至没看清他如何从腰间忽然掏出一根棒,承着速度的劲道猛然甩手,已变成一米多长的铁棍。

狼与两人之间的距离本不远不近,显然是忽然被解雨臣的动作惊到。这么多年,比起在外厮杀,弱肉强食的狼群,这里想必都是些守株待兔,猎物也不曾有反抗余地的野狼。这只狼,显然丧失一些本能。

毕竟兽的利爪并非一般人敌得过,黑瞎子情急下向着解雨臣方向狂奔,“躲开!”

谁料语出瞬间他也举起了长棍。清凌凌的银光在正午的烈日下透出一簇清光。清光顺着棍身一扫,滤过顶端,随着整根棍浑然注入的力量劈向正前。那一棍已浑然成了劈斩!这一手正面交接,刚应上狼扑上来的时机。空中动作不过几瞬,快得不多于眨眼。可解雨臣的臂力竟如此强劲,不偏不倚劈向狼头!这是黑瞎子没想到的。

那狼想躲已是徒然,只侧身勉强避开头骨,让棍狠狠砸在他前壁侧胸处。

那一棍,即便是兽,恐怕也得断几跟骨。它在腾空中半旋身体,竟后腿着地,不曾片刻停留借力而起!长棍要收,显然已来不及!凭借直觉转肘的解雨臣只来及听得黑瞎子后面大吼一声“小心”,棍子端头已旋过四分之三!他忽然转头,腰侧已来不及收,就在这时另一手直直接在另一端,押紧近攻!

黑瞎子愕然,这一棍又活生生被解雨臣使做枪,风来不及带着劲道,他掌里忽地往上一挑,已达到预期狼跃起的地方!不出意外,这一刺会贯穿整个狼身,那样速度的反手一枪,足够了。

没想到的是,野狼吃过一次亏,竟也长智,狼神猛的侧缩,拧过半边,让枪头走了空!他要收势,已晚!电光火石间足够向后仰,试图躲过狼忽然舒展来的爪牙。

就在解雨臣当真以为这双眼会被生生剜去时,眼前忽得一股烈风,黑影一掠,已被极速的刀势带得整个钉入后方石堞头!

“疯了!”黑瞎子还保持着投刀的姿势,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哪想解雨臣想也不想便甩回话来:“是疯了!”他抬手一扫手中的长棍,直指长天,“我还不能死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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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深夜,月明星稀。狼谷石阵上边笔直直的一股烟,散在高处悠忽散开。从高出看去,隐约有火光若隐若现。

两个身着便衣的人窝在狭小空间里,身旁堆着一袭狼皮,零零散散的狼骨。黑瞎子背对着解雨臣,手在一滩沙土旁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解雨臣就着光,随意地把最后一根沉骨投出去,凑过去瞧。那是一个不成形的图案,之间隐约有几点,以折线连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像行军的阵。

黑瞎子似是刚好画完,把石块搁在一旁,捡了几粒碎石放到上头,看似随意。他转头看了看解雨臣,“你说你见到他最后一次,就是在这里。而现在你也相当确定他还在这里?”

解雨臣知道他是问那术士,点头道,“那时也是他帮了我件大忙,但说起相遇,还得算他救我。醒来时就已经在他的山洞里,后来我按照他说得,顺着路一道右拐,就出了阵。那时我问过附近居民,不会错的,狼谷。而我的记忆也不会出现偏差,入阵前的一切虽跟当年有些不同,可绝是这个地方,错不了。”他想了想,又道,“也绝对是那个人,错不了。因为我们得到的启示,是一样的。”

“启示?”

一反常态,解雨臣没接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明灭的火薪,抿着薄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如你所说,入谷口跟你当年出来时是一个,而我们自从进来就没有遇上向左的岔道。你回想一下,每条路都是笔直直的一条,临近尽头才在右侧有条像是岔路的分歧。”

“像树杈的分支一样。”解雨臣喃喃自语。

黑瞎子却猛的一击掌,“对,那么你想想,一根树杈右边开出无数分叉,最后变成什么样?”

“一个圆!”

“没错。”手在地上继续画,一道道连起变成一个不规则封闭图。他抬眼神情诡瑟地看了眼解雨臣,“虽然每条路很长,让我们不易察觉出这点。但稍微心细,就会发现我们现在这路有问题。”

解雨臣顺着黑瞎子的话想出老远,忽然心生一股恶寒:“瞎子,我们现在正走的路,该不会……是不存在的吧?”

浅石窟里只有石子落地划写的声音。良久,黑瞎子才伸出食指悠悠在解雨臣面前晃了晃,“这是其一。”他笑,“还有一种可能,我们身在一处阵中。我们所走的路,本都是错的。有人在把我们往歧途中引。”

解雨臣静了一会儿,“我早该察觉的。”

黑瞎子咂舌,看着火光下人那副绷紧的脸就想笑。他凑上去用食指绕着解雨臣颈后一绺发,玩味把弄着:“不过,也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能证明没有白跑一趟,我们要找的人确实是在的。”

解雨臣一偏头,瞥了个白眼过去:“你这不废话么?我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黑瞎子露出深不可测的,“谁知道呢……”

他猛的抬头去看,却见他已恢复常态,手中缀着石子轻击掌面,“放心吧,只要是阵,就能破。至少我们不在更坏的处境里。至少我们没有走上——不存在的路。”

不知是否夜露之寒,解雨臣忽然觉得浑身生寒。

黑瞎子见他抱着肘,笑着伸手在袍中摸了摸,竟摸出一小瓶酒来,“专门给你酿的。这么多年,总算能够上时候。”

解雨臣拔开瓶口,一股陌生却馨香的酒甜溢出来。

“这什么酒?似乎没在你那喝过。”

黑瞎子端详着脚下的阵,略微动了动几块石子,并不看解雨臣:“说了专给你,自然认识你后才酿的。”他这幅神色,又与适才不同,恍然间仿佛变会喧哗酒肆间那个无所事事的老板:“海棠酿。用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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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你们都求he啊……其实还不知道。比较习惯be,但喜欢he。

九、

黑瞎子把狼古与狼皮一股脑燃进火堆中。原本有星星火源的木堆渐渐燃了起来,两人的影子悠忽映在壁上忽明忽灭。天似是起风,从浅槽中飘上去的一缕烟斜向东南。

“也就是说,找出封阵的器,就能破?”解雨臣皱眉,有些半信半疑看着瞎子。他生来在商家,不像黑瞎子走过那么多路,闯过南北,自然也不懂那么多。秘术咒阵一类,不过儿时当做堂前话的消遣,从做不得真。

黑瞎子攀着较高的一块石头跳下去,顾自拍拍手,“刚才那样的图,你看一遍就记住了吧。”他抬头冲解雨臣笑,并不作答,“你循着来时的路去找,我往前走。先找到的一方每一盏茶打一次烟火,这样快些。”

因为喝过一些酒,解雨臣脸色极好,夜风也不觉得那么冷了。可他总觉得在这样大的谷中,两人分头行动也许并不明智。可要说破阵,也只能如此。他不是怕,他只觉得不安。

仿佛看出端倪来,黑瞎子凑过去在他肩头按了会儿,“我们行动算快。这孤烟,不一会儿就会引不少狼来。他们寻着气味,就知道我们吃了他们的同伴。要走尽快。至于器,你要我说也给不出个准话。我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阵式,各种各样封阵的器。有用神器,有用施法的草木,有些是突兀的巨石,甚至有以人为阵的。这样的大阵,不知用怎样的东西封印,但那器通常与旁物格格不入。也许不那么明显,但只要找准位置再留意观察,一定会发现瑕疵。你顺着来路走,就算没找到,也知道怎么找我。”

解雨臣抬头看着愈来愈浓的烧烟:“那张图,我已经记下了。”

夜路更深。黑瞎子顺着仅有一条的路往前走,夜风杂着股凉意,呼啸在山谷中割出渗人的呜咽,听去如同动物的哀嚎。他掂了掂手中袋子,他们带出的烟火并不多,有些还在问渡时受潮,一人分摊下不过三支。一方发信,另一方当在一刻内赶到,决计不能错路。

他开始在脑海里布起设好的那张阵图,整个人放在阵中,摸出方向,面前计算位置。

与此同时,解雨臣也在做同样的事,不过对于熟记老练的黑瞎子,他需要多花些功夫来转换视界。至于距离上,他更是摸得没准。如果黑瞎子能把范围界定在以人为心,半径五米内,那么解雨臣则在半径十五米内。这里的山石沙漠,说空也空,说杂也杂,若一粒沙都能成为器,逐一看去未免大海捞针。唯一让他赶到安慰的,依黑瞎子的话,整个镇是由七点组成,他们只需坏了一个阵点的规则,则破阵。

解雨臣圈划好范围,略扫了眼圆内。寥寥横列几块巨石外,尽是些闲树杂草。有些蔓上壁的老藤蔓,如老人佝偻的身躯,遒结到高出半坡陡石间。乍一看不是千篇一律的路径,但经黑瞎子点过,又总觉得这里像个死角。

死角?

解雨臣沉下目光静悄悄顺着岩壁巡视一周。不知是否因谷中无云,清凌凌的月光泄下来,带着千丈冷意浇在每一寸土地,山石树木。它们清一色发寒,随着温凉的晚风稀稀簇簇。在连续搬开几块靠崖的巨石无果后,他有些懊恼。

“触动器,则阵破。那怕移了只寸,也坏了阵法。大概会看到,活着听到些什么,或者身边的景物开始变换。我们困在其中,自然是迷阵。每一个阵点应当伸出路来。”

“变换……”解雨臣顺着树干草丛一路摸索,边惦着黑瞎子的话侧耳,不敢疏忽。

忽然,他听到些微小的声音,却响在头顶。下意识顺着手下的石壁向上,直顺进高耸入云的峰顶。想百年前,这里合实如坚土!想必悬崖断层是轰然裂开,否则锋侧也不会如此规整。他收回目光的目光掠上半崖的枝桠。

树?



十、

耳边的风呼啸如狼呜。黑瞎子疾奔在一片黑暗中,窄道滤过月光,锋壁太高,投下的几乎照不清路。他本能地一把撤掉蒙眼,微微仰头不敢怠慢了信号。

刚才,他忽然听到狼嚎。

紧接在遥远的一角一条明线分割夜色,然后愈来愈亮。他知道那是解雨臣发信号了。可欣喜不过片刻,他忽然觉得脚下阵点不对,如地震般发出嘶吼,接着剧烈地摇晃起来。他正在一处末路,四周山峰忽然活过来般向他靠拢!

忽然明白过来。紧接狂奔。在奔出死域的一瞬间,适才立足之地已全然被岩石贴合,渐渐不分一丝缝隙!

算错了。脚下这阵破后并非生出新路在阵点,而是闭合阵点的错路!

解雨臣无法站在阵点处等他,那么没有烟火,两人就是茫茫海中两舟,想在错综复杂重设的路径中碰头,难比登天。第三发烟火已经升起,是最后一发。忽然明亮的半边天打亮他眼前的路,也让黑瞎子看清周遭的山石如春来的草木,飞快生长与枯萎:破壁骤然开裂,生出心的岔口,旧道飞快闭合,压成不留一封的完壁。

他咬牙,一摔肩撤掉背上行囊,全速冲刺。

在狭道不剩两人宽时,他终于看见炸出的光图,封在不远处的死角里。一片通明正中,解雨臣正掌着等身长棍左右与什么博打。黑瞎子不知他在做什么,可从此等方向看去,确实如身边有个棘手敌人,让他在棍棒挥舞间眼神说不出的凌厉,甚至无法顾忌这正在闭合的空间!

黑瞎子从未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侧腰抽出长刀的瞬间,他已冲进狭口:“花儿!”

就在一脚踏进光圈内,他忽然惊得另一世界。

外边看到解雨臣的单打独斗,他忽然全能理解。踏入阵点中的一瞬,他以为进了虚无。眼前暴涨得万丈青光,除了在中心振臂挥舞的解雨臣,他身边正围着几个彪头武士和剑客,面目竟已到了扭曲可怖,而他们上方,还漂浮着无数同样半透明的身躯,有些像是人,有些像某种动物,有些……它们全部盘旋在上空,彷如刹鬼,又似魑魅魍魉。整个鬼神的世界中,唯有解雨臣是真实的,那一棒确实打散了戴着牛角的武士,却有更多正从脚下涌出。

“是冤鬼!”黑瞎子发现,那些身体从一处强光不断涌出,源源不断。唯有当它们衔接断失的瞬间,他才得以看清:一根胳膊粗细的树枝。

“魂器!砍魂器!”他恍然大悟,挥刀扫平一片魂体,转头大吼。

解雨臣沉身就要砍,顾不得那么多。他手上只有一根棍,系着两人的命。

那瞬间什么也想不了。他不想遥遥一路,整整七天只为陪这个男人一壶海棠酿。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这么想着,那根棍子忽然像灌入强大的力,以一身高的短距离劈斩爆出不可思议的速力,旋身,沉腰,落!

“背后!”

他听不清黑瞎子渺渺传来的声,恍然颌骨都被这一击疾速震裂。

耳边忽然高扬起刺耳长鸣!解雨臣转头,竟发现那声音来自黑瞎子骤然拔高的刀头:“破!”

长刀竟忽然集起光焰于一缝,生生长处数尺,横跨整个阵场!随着黑瞎子全力劈下一击,万物响起长吟,千鬼哭喊,万魂痛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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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个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原。芳草连天一线,碧空腾云翻卷。云底处站着一个男人,手垮青色刀镰,信步悠然走着。

解雨臣忽然发现这个男人是如此熟悉,他头上乌黑的发盘成草原男子的样式,干净飒爽。他听见男人的声音隔着水传来,悠悠忽忽,唱着一首他故乡的歌。

忽然间,狂风大作,天色酽黑,黄沙肆漫。高耸的蒿草沉腰,在倒戈的林林丛丛中显出上百合围的黑衣人。男人的背影一顿,慌乱回首。

解雨臣睁大眼看着男人的脸,不可置信。

风很快漫了上来,天地间的翠色染上一层昏黄的狠戾,那是杀戮的前兆。而男人的脸一如年轻的神色,样貌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换上宽大的异族广袖,在转身的瞬间挥袍如旗。他看见男人用尽全力向他喊:“跑!快跑,雨臣!”

他向着男人失措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在他身后站着一条长队,队中掩着车厢,每个车厢边约莫有十几人镇守。此刻那些人随着杀手们骤然拔高的身影恍然无措。

解雨臣认出了其中几个是他的叔叔。

十几年前血腥的一幕,重现在他面前。轻而易举的,他在人群中找到一个瘦小的孩子,他哭着向男人的方向扑去,却被身边几个人拦住,怎么也挣不开。突然孩子睁大双眼。解雨臣看见男人背后一个黑衣人忽然跃起,银亮的长刀在昏黄下淬出一道银光。他甚至来不及想,手中握紧的长棍已全力投出,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可长棍投在刺客身上,那一刀还是落在男人肩头。猩红的血也染红解雨臣的眼,他忽然发疯似的捡起身边尸首的佩刀,冲向在男人背后准备补刀的刺客,一刀刺入,连刀镰都浸满血色,腥味溅了他一脸。

可男人似乎压根感觉不到痛一般,手起刀落,整个切口贯穿男人转过身的胸膛。刺客随即便如疯了一般笑着,抽出一刀,再狠狠捅入男人腹中。男人痛苦的呜咽了几声,身体像一道厚重的墙,轰然倒塌下去。

在那一年,解雨臣被压在一具为保护他的尸身下。那个叔叔甚至在临死前不忘狠狠捂住他的嘴,以一个最隐蔽的方式压在他身上,挡住他的身体。他发不出声,也哭不出。只有眼泪鼻涕湿了别人满手掌,他依然爬不出。而父亲就在面前如一座山般慢慢崩塌,那时候的解雨臣,前所未有觉得父亲的身影那样高大,直直倒在他面前。他受到惊吓,想逃,想惊叫,却都无力。如今他有了保护别人的能力,却发现依旧对一切束手无策。

整个过程里。他一刀刀刺入黑衣人的后背,最后发疯了般砍杀,满身都是血。但却不能阻止黑衣人一刻。他这个人,就像在这个画面中不存在一般,能看见自己的只有自己。

解雨臣不知道背着刀砍了多少人,刺了多少刀。整支队伍依旧在最后变成他当初看见的样子。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那些为了劫兵火的刺客,在解雨臣眼睁睁下一箱箱把他们解家制好的贡品搬运入车。那是解家当年奉令为皇家铸的精刀坚甲。

像一场回溯的电影。

年幼的解雨臣已在尸体下昏睡过去。没有一个刺客注意到这个脸上沾满泥土的孩子。其中一人扫视了整个草原,确认整个商旅全灭,一把扯下遮面布。

解雨臣感到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

摘下面布的男人似乎就是刺客之首,他似乎也看不见解雨臣。看着装箱的货物微微点头,抱臂懒洋洋的笑:“完成这次任务,你们都有重赏。淳国的兵甲向来名响九州,上边安排的这次任务,相当重要。剩下的路程决不能掉以轻心。在谁那儿出了差池,提头来见。”

上百个刺客异口同声半步踏前,抱拳:“是!”

在解雨臣几欲昏厥之际,领头的刺客跟着出行队伍忽然回首。他并不看解雨臣,目光在很远的地方。

“淳国这地方,还是太干净了。”



“淳国这地方,还是太干净了。”四月桃花暖,男人靠在树下拎出一罐子桃花酿,随意探手挖了一瓢递给解雨臣:“很多次想远离点的,可已经习惯在这生活了。花儿,你这样年轻,比起我来,将来还能喜欢很多地方。”

画面悠忽间又跳转。他们在山泉间春游,男人哑着声音看云起惊鸿,水漾烟波:“花儿,我跟你有很不一样的生活。是过山贼,也当过刺客,做过太多违心的事,恐怕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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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张是为什么呢后面会解释的。

十二、

“花儿?”

眼前的黑暗散去,依旧是狼谷中嶙峋的山崖。

黑瞎子右手缠着血,顺着指尖在沙地上积起极小的一滩,又很快被干涸的沙堤吸了进去。这片土地的亡魂,是嗜血的。他拄剑撑地,衣袂在晚风中孜孜猎猎。

刚才,解雨臣的眼瞬间变得幽黑。他看见他手中的棍子砰然落地,被摄魂般矗在阵中。

那一刀黑瞎子用的是破魂之刀。在很多很年前游走时,一个濒死的武者教给他的。刚才一瞬,刀上缠着无数个死者的亡魂,硬是压下千百个鬼魅。那些人,都是迷失在这谷中丧命的人。施力之大,可以想见。他自己被震得半个胳膊脱臼,更别说解雨臣。

“你还好?看着我说话!”

解雨臣顺着肩上那只手看过去,对上黑瞎子的眼。黑瞎子这才发现,解雨臣瞳中有种失魄的仓皇。

“瞎子,你说你当过刺客……”

黑瞎子皱了皱眉,“你有哪里受伤了么?”

“你是不是,截过一队商旅,运兵甲的?”解雨臣还是不动,幽黑的瞳仁望进黑瞎子眼里。

他一愣,“怎么问起这个?”确认解雨臣没有受伤,他总算支起身子,缓缓活动受伤的右臂,漫不经心道,“既然是刺客,大概怎样的商旅都截过。现在提起来,早就记不清了。”他按着自己的右肩,退后靠在山崖上,猛的施力一阵,骨节间发出咔哒一声,竟被他生生安上了。而整个过程里,解雨臣只是缓缓捡起地上的棍子和行囊,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说一句话。

黑瞎子开始觉得解雨臣有些不对劲了。



天色浑噩,两人静悄悄一前一后走着。

破了阵,剩下的路好走很多。顺着解雨臣的话,凡逢岔路择右行之出谷,入谷则凡逢岔路择左行。月光遥遥撒在两人身上,说不出的静谧。

黑瞎子止步等了解雨臣两次都没能等人追上来与他并肩,索性懒懒散散背着另一份行囊遥布在前走着,一手扣着刀镰省力。适才那幕百鬼齐鸣的场景他怎么也忘不了,仿如一种宏礴的力道灌入心口,激人心魄。大约想着,像解雨臣这样在城中娇生惯养的商家,没尝过武士的苦,是见不惯这样冲击的场景。如此想过,他也没多问,自顾自在前三三两两挑些话头来说,听解雨臣在后头嗯嗯啊啊应着。

“从刚才起,你一直心不在焉。”他虚了虚眼,第三次停住脚,侧首去看解雨臣。

解雨臣并不理会,还是垂头看着脚尖,脸色有些苍然。

黑瞎子忽然停住脚步:“怕是我们找到了要找的人。”



山谷前方极幽,草木露深。老人坐在高台上,不见当蒙面青纱,却依旧是当年见到时的长衫,在风中鼓鼓作响,让人想到北离草原上九斿大纛般骕飞的昂扬。他坐在一处低矮的石台,乍一看有如凭空从山石间生出般,极其违和。除了一个人,他周身空空如也。

不等两人开口,老人睁开眼:“我知道你们为何未来。”



十三、

解雨臣忽然直直跪了下去。

黑瞎子吓了一跳,想问他这是做什么,却看到老人的神色,闭了嘴。

老人只是静静盘坐,神色如水。

解雨臣倾身,双手合贴地面,推过头顶伏拜:“自我与先生相遇,已有十年之久。先生说不可生仇,处其人,观其心。身死朝亡之前,必寻得复仇之人。先生还说,下一次见面,就已报血耻。”他久久贴地不能言语。黑瞎子看到他肩膀微微耸动,似是悲泣:“可我不信啊……”

老人神色依旧如常,黑瞎子开始感到混淆疑惑。解雨臣带他跋涉,言道不信命。而如今俯首在他面前,他却不能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半晌,那人似是叹了口气。没有响应解雨臣,反倒那双带着白翳的眼转向黑瞎子:“年轻人,你远道而来,可为破自己的命格?”

黑瞎子大惊:“先生知道什么?”

老人摇了摇头,见到两人似乎不在意料之外:“你活得太久,真正想破的,不是我做出的预言,而是另一个诅咒。”说着,不等黑瞎子答话,他忽然站了起来,“现在,另一个人已经找到你了。”

身后有风穿过衣袍。

他骤然回首,一尺长的匕首连根没入他的胸膛。刀柄上裹着细致的牛皮,牛皮上裹着茭白的手。一滴泪打在那只手上,无声无息。

黑瞎子看不清解雨臣的表情。他身后忽然断出万丈悬口,一阵天旋地转,他甚至来不及去够解雨臣的袖口,整个人坠入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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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长衣男子良久不能起身。

他的双手垂在地上,衣袂在晚风里猎猎作响,眼角绯然一片,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却是无神的。一把短刀扔在一旁,血浓如褐,一滴滴淌入沙土,刀身重新银亮入新时,地上的人依旧没能起身。

“孩子。”老人拢了拢长袖,脚下的断层忽然裂动。此时地上的年轻人忽然有了反应,失神的眼中挣扎出一丝痛苦,狼狈起身,“不要,别……”

“你还抱什么想望啊,孩子。你命中要破的人不是他,他命中却注定有一劫,而你是那一劫。”

石层下狼狈的人忽然扬起头,睁大眼,他素白的双手狠狠拧着袖口,抓出猩红的褶皱,“您说什么?”

长者终于重新盘腿坐下,“听我讲个故事。”他的声音忽如艰涩的谷风,听得出皑皑苍老,“很多年前,当我还像你一样年轻的时候,我就见过那个男人。当年还是个失败的星算师,推不出一个贫穷人的命格。我遇见他那年,他眼里还有股狠劲儿。就像仇恨着整苍苍大地。我很好奇,就推算了他的命星。”

“令人沮丧,什么也没推出来。我当时只嘲笑自己没出息,连一个贫穷的旅者都不容窥伺。我离开了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已能算出上千甚至上万人的命,我遇上了另一个孩子。他眼神干净,却淡漠,看似深,却空得一无所有。当我窥伺他的记忆,看见的是一片空白。当我窥伺他的未来,一瞬间眼花缭乱,看到千千万万的世界。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不被星宿所归束,他们不该属于这天下,却错误地出生。没有星宿,没有命,没有将来,没有轨迹。”

“孩子,你能明白那面对的是如何一种巨大的孤独?”老者淡淡地笑了。解雨臣看见他浑浊的眼中忽然有点点光,可这偏偏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那个孩子,他连名字都没有。可身边却有一个年轻小伙,时隔多年后再见,他依旧在他身边。那时我想,这是多不可思议的事。而更不可思议的,当多年后我再推算他的命时,他忽然有了名字,回忆,过去,和将来。我看到……”

解雨臣忽然出声打断,“可这些与我无关。”他的手垂在一片冰凉中,他知道那是血迹风干的凉意,“您适才所言,我命中要破的人不是瞎子。”他抬起眼,里面的凉意不比手上更暖几分。

老人依旧笑,不予理会,接着被打断的话讲了下去。“我在那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他曾为救那个年轻人抛弃的命。才明白,他所行的一切救了自己,给了自身过去现在与未来。可惜他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这个人。我曾为他预言,杀人横行,不得善终。可这不过是寻常人的命啊……”他阖起眼,像是叹息,“多年后重逢,我终于知道多年前为何看他空空如也。他和那个男人是一样的命啊。我只看得到他命中一劫,却看不到劫者;能见他终究逃不过,却依旧算不出他的将来。”

“他会有个破他命的人,要么带给他死亡,要么予他重生。孩子,你可明白?”老者睁开眼,“你是他那一劫,他躲不过的。”

解雨臣徐徐踱到山角边,空扶着块陈岩。那些泪一滴滴坠入大地,不见踪影,就如黑瞎子临跌进裂谷前砸在手背的那枚刺骨。

“至于你的仇敌。”声音顿了顿,“你已在那么多年为你父亲和家人报仇,不过不自知罢了。他并不是你要杀的人,你也不比自责。”

“我不明白。”他卡着山棱的掌已抠出血迹,短短一盏茶,嗓音已是虚弱沙哑,“我不明白啊。您在愚弄我们吗?”

老者太息,“不曾。”

“您在愚弄我们吧。”他目光死死钉在裂层,舔着发干的唇恍若未闻般重复,“从头到尾,这不过是个把戏,对不对?瞎子命中再有劫,我愿倾我命中所幸来换,所以求求您……”

“难道他的生死不是你命中所幸?”

他忽然席地蜷膝,形影单只地靠在断壁失声悲泣,闻着落泪,“可先生如何知晓我是对的人,能破他的命?先生如何知晓啊!”

“孩子。”他今晚说这个词已是太多,“他救你时我都看到了。人能巧言其词,但骗不了的,是眼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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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解雨臣见到了老人口中那个男人。

他身边果然跟着另一个人,他挎着麻布轻囊,来问解雨臣讨口水喝。

“我有酒,要么?”

那人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男子。他是一个眉目疏朗的人,背上背着把裹起的长刀。神情淡漠,但看向前面人的眼中,隐隐有光。他冲他点了点头,解雨臣端出两盏桃花酿。

“这里的老板,换人了啊?”挎着轻囊的人就着酒盏边抿了一小口,“味道倒是一点不错!”

他身边沉默的男人也把刀放下,跨步坐在长凳上低头就饮。解雨臣看着两人,心里猜出七八分。他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胆的猜测,冥冥有某种直觉。

他挑着一绺发虚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人:“你们认识这里的老板?”

“认识,从前几回缘路而过,都喝过他的酒。那位老板倒是怪得很,从来不收酒钱,只道是有缘人。”陌生人舔了舔唇上甘冽的酒,额前碎发迎风而动,“酒倒是跟别家不大一样,有股甜味。”

有缘人。解雨臣喃喃出神。原来他早就明白,他的命也是无尽的。可是如果那样,为什么从来没跟自己提起过?

年轻人喝完酒,看着老板出神的眼笑着在他面前挥手晃了晃,拍了几声脆响留在桌上。老板是个漂亮的男人,只瞟了一眼,又倾身将辎币推了回去:“我不收钱。用你们的故事来换。”

张起灵记得,很多年前,那时还没有吴邪,他依旧孑然一身,孤零零背着把刀,能沉默地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没有人会问他从哪里来,问他是谁。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走了很远的路,知道自己还会走更远,过为了换取一个名字,这是很令人难熬的事。

那天他走进家酒肆,蒙着眼的老板却要他讲自己的故事。而他有什么故事可讲?从高堂嵘华的拔势龙城,到缥缈虚无的皑皑雪峰,尽是些世人看过的景色。在这些景色里没有人,只是一望无际的天地,看不到尽头。

男人却告诉他,他并非平凡人。凡是一个平凡的人,能看到的不过是眼前,一片风景,或几个人。每个人心里装下的东西就那么多,哪能在乎其他的呢?

“我们都一样啊。”那个瞎子对他笑,“心太大,命却穷。”

说来道去,就如同有相同的机缘命运。现世人,谁能信?

后来,他遇见了吴邪。他忽然发现那么多年都是错的,所以错过太多。他把吴邪留在身边,现在,他们又遇见了解雨臣。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张起灵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压根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沉默的在一旁喝酒。他喝得很慢,平日几乎不沾酒水。只有吴邪讲得尽兴,怎样从平凡的一代小商,走成了浪迹城池的侠士。

解雨臣说,侠士都是要穷死的。

“那是因为他们用命里好的东西,换别人命里没有的传奇。”说完这话吴邪也觉得有点煽情,挠着后脑勺笑了起来,“我们呀,说不上什么传奇。可你不信的吧,这个小哥在遇上我之前,是没有命的。”说完很认真的缀上句,“你信命吗?”

“我信。”

“你一定相信,有些人能长生不老,对不对?对不对!”

“也信。我还听说,那些长生不老的人,只有喜欢的人能破他们的诅咒。这其实是种诅咒,那些长生的人,都没有名字,对不对?”解雨臣仄了仄头,学着吴邪的口吻。

年轻人一下呆了:“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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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吴邪终于还是走了。

对于解雨臣的请问,他临走前只留下一个字:等。

不是敷衍,当年张起灵中那一箭时,他的心脏都要停了。以至于跌下水,吴邪都没能来及拉一把。他不顾洪水猛兽,不顾激流湍涌,够着那个人一并落了水。那一年行至下游,没能找到一块轻布。从此陷入漫漫长夜。他走得时候,把两个人的时间都带走。

吴邪一年年一月月,手足无措有何用?手足无措也只是等。何其可幸,天不负人心。

解雨臣就像多年前的吴邪,掌着盏长明灯,趴在一座老城池不为人知的犄角旮旯,这曾是别人的酒肆,有很多不一样的故事。当听故事的人变成了故事,他终于明白吴邪的话。一个人走得时候,就会把两个人的时间都带走,从此你们像停滞的流水,连一片叶子也带不走。

解雨臣依旧忙活,把解家不靠谱的伙计骂个通透,或骑一天马到城南买最好的锻铁料,他查账,并帐,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万世邦。

解家流入的资金不与当年比,因为当今是宁世,太平天下。解雨臣喜欢太平,不好争战,人们都说,一个锻铁家大当家,不喜战事不图牟利,是很怪的事情。

闲暇余手他也经营着不起眼的酒肆,妙龄女子渐渐会在肆中,眼尾都是赧涩。他不会酿酒,但知道黑瞎子爱囤酒,后院里深缸下,树根下,低窖内,无处不再。只是他并不像黑瞎子那么容易辨别什么是清清淡淡的下菜酒,什么是甜头,什么是陈年佳酿。

无所谓。他想,谁让那家伙回来这么晚,已经让他等太久了啊。

相对比,杂人壮义倒稀薄起来。不是酒的问题,就是酒肆老板不同了,听故事和说故事的人都不在了,这个停驻点,就不像当初的驿。

终究不如那家伙。解雨臣又想,那么多年过去,就像把沉顿的斧,跟瞎子聊天就像磨砺的刃在身体里游走,非常真实。




那是一个下午,解雨臣把酒肆和解家打理好后,逃了贵胄邀的一场宴席,他的侄子还在席间为他酬酢。

他嘴里叼着根长尾草,躺在河畔过了一下午。这一下午他还摸出浑身能找到的纸,就着滨水磨墨条,题诗作词,顺水行舟。

现在,身上能找到的纸都用完了,他继续叼着草尾,树荫洋洋洒洒泼下来,染得眼皮上忽明忽暗。耳边有风,也有稀稀簇簇的声动,解雨臣在寤寐捻转里昏昏入睡。

“子行切切兮,何以行汤?

昨日木萧萧,最忆是陈香。”

解雨臣嘟囔了一句,翻过身继续睡,只当是梦寐。

“子行一方兮,何以还乡?

枯木琴上花,吊唱迎远人。”

这回解雨臣醒了,心中乍得一惊,竟没有立刻挪开手臂。那是他下午时作的诗,随着粼波推远时,墨迹还是新的。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几乎要让解雨臣以为是幻觉,不愿挪开手臂看到空空如也。悠忽却又在他耳边最近的地方,笑里藏意:“先生好笔力啊,行舟千里,硬是把想见的人给载了回来。”

解雨臣一骨碌坐起身,刚睡起的发还有些乱,上面沾着新春的鲜草味儿,几片绿叶。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那是他生生切切盼着的人啊。

没有想象中的执手凝噎,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壮阔,但手下的温度确实是真实的。

男人覆着他盖在侧脸的手,凑近他:“嗯,喝酒了,可不是我的酒。”

解雨臣细细打量,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他曾以为时间不会改变他一丝一毫。自己却在成长,瞎子不曾老去。

而如今,这一点点不同以往的刀刻,竟让解雨臣有欣喜的错觉,只是蒙着刺眼的晚光,他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做梦。可梦里不会感到手心温热,更不会闻到花果馨香。解雨臣只好一改手面,就着手下的温热狠狠掐下去。

男人呲牙咧嘴地哀嚎起来,他却惊喜若狂地笑了。

黑瞎子也细细打量着他,比那时挺拔,成熟。他已经过了刚认识时少年的年岁,变成独当一面的大人。只是他身上不再背着刀,不再佩着剑,不再是锦衣华袖,长发高束。

解雨臣卸掉全部要等一个人。

现在他等到了,竟无措像个哑巴,甚至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高兴。他长大了,已经懂得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只是面对瞎子,还是那么惯性地流露。

“等了很久吧。”他叹,“我差些没找到回家的路,幸好命大,当年跟野狗似得到一地儿埋罐酒,想着将来遇上有缘人就当送礼了。想象到到头来还是全被自己给喝了,还是当水般解渴用。”说着苦大仇深皱眉,“呸”了一声。

解雨臣歪着头看他,也是一副苦大仇深,这让黑瞎子蓦然想到当年还是少年的解雨臣,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东西一点没变。

“怎么不说话?”

解雨臣抿着唇,看了他半天:“瞎子。”

一句瞎子换他千山万水。



尾声


“后来呢?”

“后来?后来啊——请听下回分解!”

人群里爆出一阵囔怨。有人把钱押在桌角边,大笑拍屁股就走;有人拾起案几瓷盏,继续对酒当歌;有人推推搡搡,想听老板继续讲下去。

天雨水,外边的旧石路和着门口的风铃,被打得叮当脆响,酒肆门口散着几个空陶罐,本是酿酒后用来莳花的,现下被赞满了雨水,听起来也是有如轻勾的筝弦之音。

“其实我要讲的也不是那么多。”这已经不是故事里的任何人。陌生男人理了理头上的襟袂,“后来啊,我就收了这家酒肆咯。遇上你们咯。”

又是一阵唏嘘叫损。

“看,说了甭一口气讲完的啊!”男人放声大笑起来。



后来,他知道解家换了当家,那是已经栽培好的新苗,听说解雨臣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亲自栽培。而两人直到把这后院里的酒都喝完了,这才把酒肆卖给了他。

还真是啬皮,那些陈酿,一点也不肯留。

再后来,一匹白马一口刀,一个包裹一罐酒,两人晃晃悠悠骑出了毕止城,再没出现在这个城池中。

故事里的人走出了故事,故事就永远不会有结局了。

那些没有结局的故事,世人都有个别称:传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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