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宰相的一封家书
(2023-08-19 10:48:21) 信的作者叫沈鲤,官居一品,明神宗朝的名相,人称文端公,他和张居正同朝为官,但因他自律,命运却和张迥然。
宋荦在笔记《筠廊二笔》卷上,详细摘抄了信的全部,我这里选摘一些:
近者江陵张老先生一败涂地,只为其荣宠至极,而不能自抑,反张气焰,以致有此,可为明鉴。我今虽做热官,自处常在冷处,必不宜多积财货、广置田宅,使身终之日,留下争端,自取辱名。
为今之计,要损些田土,减些受用,衣服勿大华美,器用宁可欠缺,留些福量,遗与后人,此至理也。留意!留意!秋夏粮要委定冯运,及早上纳,多加与些火耗。各庄上人常约束他,莫要生事。舍与穷人绵袄一百个,趁早预备。
既糊涂到此田地,你与之辩论何益?此后只任他胡说,任他疑惑,不必发一言,不必生闲气,暮年光景,顷刻可过,何苦如此,只图洒落为快也。
文姐有娠,临生产时,寻一个省事的收生婆看。
吾年近九旬,官居极品,百凡与人应酬体貌,自宜简重,若上司与本处公祖父母礼必不可少者,不得不与相见,闲常枉顾只可以居乡辞谢之而已,仆仆往来,不无太亵。出门如见宾,入虚如有人。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细细研读,有几个亮点显见。
不要做出富贵气象。一品大员,位显,人贵,在一个朝廷,并没有多少,常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住豪宅,衣锦绣,门前热闹车如市,这几乎是常态。但沈鲤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种所谓的富贵,不仅太俗气,也不会长久。道理很简单,盛极则衰,月满则亏,如同自然界一样,中午过后,太阳就要西斜。这都是规律,违背不得。那么如何避免这些呢?前进的时候就想到退路,没有嚣张的气焰,享受也不过分,更不要作威作福,一句话,要压抑自己的各种欲望,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度。如果能做到这些,目前的生活是可以守住的。
热官冷做。张居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结果你看到了吗?一败涂地。张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原因太多了,但也简单,荣宠至极,而不能自抑,气焰嚣张。我也是一品大员,官居显位,实权大得很,可以说是个热官了,但我常常自己浇冷水,让自己清醒。什么样的冷水呢?我们薪俸有限,不要去多积财货,买那么多的粮田干什么?造那么多的房子干什么?不去想那些,弄那些,你就不会接受不义之财。即便有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又能怎么样,想传给你的子孙吗?要想得长远些,不要留下争端,自取辱名。
常约束,莫要生事。除了自己要低调、俭省以外,还要遵行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该缴的税,一点也不要少缴,还要约束和这个家族有关系的人。富在深山有人问,扯来扯去,这就比较多了,如果不加约束,这些人里,难保不给你惹点事。惹一件事,还可以处理,事多了,坏影响就会不断累积。有人敬你畏你,但总有不敬你畏你的人。坏事传千里,一旦被对手知道,他们正愁找不着把柄呢,生事惹事,就是主动去撞枪口。
不发一言,不生闲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三五好友知己,三杯两盏淡酒,可以推心置腹,但若对方是糊涂人,你根本不必要和他辩论,管他说什么,管他如何说你,只要不发一言,不生闲气。人生苦短,白驹过隙,看轻财物,内心充实,让自己活得潇洒些。
出门如见宾,入虚如有人。上面已经讲了做人做事好几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就是和人打交道。仁义礼智信,礼不完全是礼节,还是一种制度和规矩。我们出门,见到所有的人,只要不是刻骨仇恨者,都要像宾客一样对待他,不管人家待我们如何,我们如宾待人家。另外,进到一个虚空的场所中,不管有没有人,都要当作有人在一样,这人,其实就是一种监督,他会监督你的各种行为,有了监督,你就不会胡作非为。有人看着国库里满满的金钱,以为权力大,如入无人之境,不想,有上苍双眼盯着呢!
几桩杂事,也颇见性格。写封信不容易,家信嘛,除了讲些道理给小辈听,也要讲些家长里短的具体事,这里拣说两件。一件,寻个省事的收生婆。我揣摸了半天,要省事,而不说技术好的,为什么呀?想来想去,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富贵人家添儿生女,也是一件大事,正好给某些想巴结的人找个上门的理由,人之常情,乡里乡亲,却之不恭。省事,就是少事,你接生婆,只管安全接生就好了,接生婆不是媒婆,嘴巴要紧,不要将孩子出生的消息,到处传播。另一件,舍与穷人“绵袄”一百个,趁早预备。这一条,也足见沈公的扶贫济困,已成为他工作生活中的常态。对穷人来说,饱暖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目标,因能力有限,一年的收成,有时仅能糊口而已,这时,一件棉袄,带着田野和太阳味的新棉袄,就显得分外重要。一百件,算一算今年的贫困户,足够了,带着沈公的关怀,穷人冬日里也有了温暖。
《明史》对沈鲤评价甚高,赞其为人耿直峻洁,为官清正淡泊。
官居极品,年近九旬,沈鲤的家信,情真意切,打动了许多人。
清代另一著名作家王士祯在他的笔记《池北偶谈》里,也谈到了这封信对他的触动:
从王的这些文字看来,沈鲤的家信,已经被别人收藏,宋荦估计也只是手抄而已。
宋作家在《筠廊二笔》中,还有一则笔记,我觉得可以用来作这封宰相家信的结尾。
宋郑景望杂著中一则云:余中岁少睡,展转一榻间,胸中既无纤物,颇觉心志和悦,神宇宁静,有不能名言者。时闻鼠啮,唧唧有声,亦是一乐事。当门老仆,鼻息如雷,间亦有呓语,或悲或喜,或怒或歌,听之毎启齿,意其亦必自以为得而余不得与也。
郑景望我没有详细了解过,但他这里呈现的状态,平常人却难以企及。夜深人静,平躺在板床上,老鼠咬东西的唧唧声,虽然呕哑嘲哳难为听,但在他听来,就是一种美妙的音乐。还有,守门的老仆人,睡觉时发出的鼾声如雷,间或还讲几句梦话,这梦话仿佛还有表情,喜怒哀乐,他极为羡慕,可是,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人人所能达到的。
郑景望良好心态的基础是:胸中无纤物,心志和悦,神宇宁静。
我想,这也可看作沈鲤写这封家信的思想基础,胸无纤物,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