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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窗异草·定州狱》

(2023-07-31 14:58:44)
       直省定州,[1]有村民婚于近村某家。民有孀母,素婴疾病,井臼惟藉妇操。妇年二九,颇风格,民更密于防闲,以故归宁之期绝少,妇与其父母皆不满。时届秋成,其岳家村中演戏侑神。[2]适民母疾小愈,岳浼人言,欲迎女归。母许之。妇遂盛妆而往。民固雅不欲,淹留未久,往促之归。翁媪爱女,皆不听。及社事将阑,民又往,为言母以劳疾作,理宜遄归,絮絮不止。妇贪观剧,甚不愿,乃曰:“尽此一夕耳,姑即抱恙,暮夜亦无所事,请俟戏终,明晨旋返,良亦无所误。”媪又赞助,民不能强,遂悻悻自去。实亦新婚未久,燕尔情浓,非有恶念也。于路窃自愤曰:“贱骨朵不念枕席情,只图欢笑,吾必辱之。”抵家饭已,乘夜悄然复往。稔知岳家有矮屋,邻于演剧之所,妇与姑姊妹列坐于檐际以观,远望妇果在,指顾笑语,意甚欢。民益大恚,乃于人丛中委蛇行,潜身廊庑,昏暗中绝无知者。时杂剧正盛,金鼓雷鸣,满场喧哄。妇凝睇已久,渐忘形骸,频以一足垂下。民知其无备,仰而企之,竟褫其只履,而妇犹漠然弗知。夫遂怀之亟返,至家闭户高卧,亦不与母言,计俟其晨归,痛辱之,以泄积忿。
乃妇失履未久,顿觉足冷,扪之,则莲瓣已脱,心疑狂且所为,[3]不胜愧悔,兼虑诸亲咸集,闻必嗤笑,遂不俟场终,亟下屋自觅尺帛缚束之,白于父母,将归其夫家。翁媪皆惊讶,叩之言,留之不可,惟托足软,命人控一蹇卫送之。[4]盖图夜归易履,免致播扬。及至,姑犹未寝,启户即讶曰:“若婿言若明日归,何深夜而返?得毋令阿翁怪耶?”妇曰:“儿闻母又病,是以亟归,不暇俟翌日也。”姑笑曰:“予病亦习惯,乌足虑!”妇俟姑寝,然后趋就己室。恐夫觉,不敢燃灯,及夫问以伊谁,始答曰:“予来家。”夫微哂曰:“予以汝从优人逝矣,竟归耶?”知夫怒,无敢言。夫又曰:“大好戏文,诘朝闻将复演,汝何遽归?”妇益默然,窃思俟夫寝,始可取履以更。乃夫又询曰:“即归,何不以炬来?”妇甫对曰:“夜阑火烬,暗中固可寝也。”夫知其意,忽起曰:“待予为汝燃烛。”妇为止之,不听。烛即燃,纤毫毕鉴,妇惧,亟匿其足。夫早见其无履,乃佯笑曰:“汝以足来,迹殊有异。”妇伸其有履者,亦笑曰:“若孜孜凝视,岂有人跣而行耶?”夫注目良久,遽曳其右踵曰:“是何独无?”妇大惭,低鬟无语。夫谩骂曰:“不从我言,致出予丑,虽醢汝身,[5]不足泄忿矣!”固诘其履,妇无以对。夫曰:“履在足上,今不见,其事可知。予犹以汝为室耶?”喃喃登榻,怒骂不休,且言:“明日迹得之,决杀却!”遂复卧,意盖愧怍之而已,辗转絮聒,不觉熟寐。
妇惶恐无以自容,又虑为邻里笑,竟缒帛于梁而自缢。及夫闻声惊寤,起而抚之,体已冰矣,大怖且悔。复计妇夜归,当无知者,若潜匿其尸,反诬其父,祸可免。因断其缳,负之出户,投诸邻寺井中;寂然反室,思妇之情好,不禁怅惋。待旦而出,不及见母,竟往岳家逆妇。翁媪言已送归,婿力白其无。前送女者适以事他出,共疑之,具控于官。州牧胡公素聪察,亟拘送者至。鞫之不服,[6]惟举姑妇相语状。公颇心疑,拘妇之姑审讯之,所供与送者同,因以严刑拟其夫,始吐实。公命加以桎梏,[7]押往觅尸,令善泅者出诸渊泉,则闯然一髡,[8]无所谓朱颜绿鬓者。公与吏民皆大骇,审视之,额烂身殒,乃寺僧某也。
盖妇尸坠井,适罣于坎,未至没水。缚少缓,竟以更生。忽觉冷砭肌骨,不可当,且暗如昏夜,仰瞩之,又见天光,窃意身履冥途,故其境如此。迨以手扪之,寒泉浸溢,始悟入井,乃号呼望救。适寺僧五更起,桔槔灌园,[9]闻井中有声,疑失足误坠者,俯询之,则邻妇某氏也。僧故识其夫,亟引修绠拯之。井深九仞,[10]妇手腻力怯,多方竟不能上。正惶急间,俄一少年贸然来,亦邻家学圃者,见僧鞠躬用力,乃笑曰:“大师何作此态?岂金绳中断,以致净瓶不出耶?[11]”僧语以故。少年曰:“不仁哉!吾师也。宁有慈航普渡,而高居彼岸者乎?若素能浚井,予缒汝下,渠乃可上,何计不及此?”僧曰:“然。予亦熟筹若此,时值乏人,故作此拙态耳。”遂浼少年执绠,己乃缒绳而下。既得妇,解绠束其纤腰,号曰:“亟提之。”少年用力,妇果出。睨之,虽衣裾沾濡,貌颇婉丽,心大动,绐之曰:“娘子以縆予我,请就高阜憩息,予出吾师。”妇解付少年。少年四望,有巨石,其大如缶,力掇之,下诸井,适中僧颅,竟毙于水。少年虑其复活,再取他石连投之,寂然无声。知其已死,始止而不投,突牵妇衣曰:“去之!此地不可以复留。”妇见僧毙,知非好相识,大惧欲走,少年胁之以力,不能脱,始勉从之。曲折里许,至一土室中,少年语妇曰:“僧与予言,意颇不善,予故力救汝。今将送汝归,但衣湿恐不可耐,予他出,任汝自便,俟燥而后行。予实无恶念。”言已趋出。妇信之,反感其德,亦觉衫袴尽水,不胜其寒,乃起坚扃其户,裸而以手挪之。正白身无备,少年早破窗突入,直据要津。妇遂无以自主。事已,少年谓妇曰:“汝欲归乎?盍行乎?”妇答以欲归。少年曰:“不可!僧以汝死,归将涉讼,予必诬汝同谋。况予送汝返,汝夫益疑,汝有三命耶?”妇果慑其夫,乃询曰:“将若何?”少年曰:“予籍新乐,[12]在此为人佣,拟于明晨旋里。汝能从予去,予无室,即以汝为妻,汝亦颇愿否?”妇沉思,实无所归,遂许诺,但曰:“一履又陷泥中,汝丐得之,乃可行。”少年颔之,启扉复出,仍下钥焉。至暮,以饮食来,妇从之乞履,答曰:“履在人趾,实无由得。”妇曰:“弗得实难行。”遂同寝处,益相欢好。
明日,少年又出,妇以履事坚嘱之。少年口诺,而心以为难。傍午,闻僧尸已现,益用张皇,薄暝乃敢返室。独行野田间,见有赤钩两湾,颇纤袅,似合妇足,疑为他人所遗者,喜极,不暇顾虑,掇而疾趋。抵室,即以示妇,妇熟视,讶曰:“此予之故物,何由得入子手?”少年方言其故,欻有二役破扉入,以链絷之曰:“杀人贼果在此!”少年失色,诘罪由,乃知胡公检僧尸,并得妇履,疑妇未死,且不能远翔,与之偕者,必左近孤男,无敢向人乞此物,因命妇之夫遍搜笥中,取妇履,悉以付役,使散置于幽径,潜伏以待,遇有拾遗者,尾之去,则妇可得,妇得而僧死之本末自明矣。役如公教,果获犯,语之以故,俯首伏罪。解之邑,以抵僧命。村民亦以诬罔论徒,[13]妇遂别嫁。公以是案,骤擢美任,人咸服其明断。
外史氏曰:一履之微,遗祸至此,要皆欢场实厉之阶也!盖妇不贪欢,则夫不至于窃履;夫不窃履,则妇亦不至于投缳;妇不投缳,则僧与少年皆可以无死。然非贤宰官得此一钩,则僧以救溺而死,妇且背夫而逋,狱将不解矣。卒以履之故,破此疑团。古人有绣履传奇,犹不若此事之诡异。(外史氏说:一只小鞋,竟造成这么大的灾难,都证明了欢乐场确实是祸患的台阶啊!那妇人如果不贪图欢乐,他的丈夫不至于偷鞋;他丈夫不偷鞋,那妇人也不至于自缢;妇人不自缢,那和尚与年轻人都可以不死。然而如不是贤明的官吏查得这一只绣鞋,那么和尚就因救落水人而白白送死,妇人也背着丈夫与他人私奔,冤狱将难解了。最终还是依靠了鞋的作用,破了这一悬案。古代人曾写过关于绣鞋的戏,但都比不过这件事的神秘诡异。)
 [1]定州:州名。北魏天兴三年(400)改安州置。治所在卢奴(北齐改名安喜,今定县)。其后渐小。北宋末升为中山府,明初又改定州。清雍正初升直隶州,辖境相当今定县、曲阳、深泽三县地。1913年废州为县。 [2]侑(you)神:酬神,敬神。 [3]狂且(ju):行动轻狂的人。《诗·郑风·山有扶苏》: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4]蹇(jian)卫:驽弱的驴子。 [5]醢(hai):剁成肉酱。[6]鞫(ju):审问。 [7]桎梏:脚镣和手铐。 [8]髡(kun):指和尚。原意为剃去头发的刑罚。 [9]桔槔(jie gao):亦称“吊杆”,古代的一种汲水装置。用一横木支着在木柱上,一端系水桶,一端坠一大石块,使两端上下运动以汲取井水。[10]仞(ren):古代长度单位。据考证,周制八尺为一仞,汉制七尺为一仞。[11]净瓶:佛教徒洗手用的澡瓶[12]新乐:县名,在河北省西部。[13]以诬罔论徒:以诬陷罪被判徒刑。论,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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