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上人书》
(2023-06-30 08:26:58)
《上人书》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创作的一篇书信,讨论了文和辞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是内容和形式的关系。文章把文和辞分开来讲,文指作文的本意,辞指篇章之美。作者的本意在于明道,而所谓道,则是可以施之于实用的经世之学。既然文以实用为主,因此在内容和形式的关系上,作者明确指出必须重视内容。王安石认为古文家虽然夸谈文以明道,但其真实的的心得,则在文不在道。全文开门见山,简洁刚劲,说理透彻,语言精炼。
尝谓文者,礼教、政治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译: 我曾经说过,文章是推行礼教、政治的工具。那些写在书策上而在人群中传阅的文章,大体都属于这一类。古书上说:“语言没有文采,就不会流传很远”,这只是表明修辞技巧不可以不讲究,但这不是圣人写文章的本意。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
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
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
独谓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
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
要之,以适为本,以刻缕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始欲书之策而传之人,其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其为是非邪?未能定也。执事,正人也,不事阿其所好者。书杂文十篇献左右,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创作背景
这篇文章是王安石呈给某人的书信。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王安石有《上张太博书》,云“谨书所为原、说、志、序、书词凡十篇献左右”。《临川先生文集》中,此篇列《上张太博书》之后,云“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可见当为早年之作;又云“书杂文十篇献左右”,疑与《上张太博书》作于相近的时间里。
【礼教】:礼制、教化。【策】:简策,这里指书本。【归然】:归于这类。【“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章没有文采,就不会流传很远。文,文采;行,流传。
译:自从孔子去世很久以后,韩愈出现了,他继承千百年前圣人的道统,是非常卓越的。【韩子】:韩愈。【望圣人于百千年中】:望,继承道统。
译:唯有柳宗元的名声与韩愈并列。柳宗元虽然比不上韩愈。但他的文章终于可以跟韩愈的文章一起流传后世,亦是值得敬重的豪杰。
【子厚】:柳宗元。与韩愈齐名,并称韩、柳。
译:韩愈曾经告诉别人如何写文章,说是应该怎样怎样写,柳宗元也说怎样怎样写。我怀疑他们二人,仅仅是教给人们修辞技巧而已,而写文章的本来目的,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云云】:如此,如此。【不如是其已也】:已,结束,罢了。
译:孟子说:“君子期望通过主观努力而学有心得;学有心得,就能够牢固掌握;牢固掌握,就能够积累深厚;积累深厚,运用起来就能左右逢源。”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孟子说,君子通过一定的方法加深造诣,是希望自己有所收获。【自得之,则居之安;】:自己有所收获,就希望掌握得牢固。【居之安,则资之深】:掌握得牢固,就能够积累深厚。【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积累深厚,用起来就能够左右逢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所以,君子总是希望自己有所收获。
译:孟子的这些话,不仅适用于写文章,而且也可以用来说明写文章的本来目的。
译:况且,所谓文章,务必做到有益于人世就行了;所谓的修辞技巧,就好像器皿上有雕刻的花纹、描绘的图画。【刻镂绘画】:金玉之器雕刻的花纹,陶瓷之器描绘的图画。
译:器物精巧华丽,却不一定适用;而器物适用,也不一定精巧华丽。
译:总而言之,器物以适用为根本,而以雕刻绘画为其容表装饰罢了。如果不适用,器物就不成其为器物了;而欠缺修饰,难道也是这样吗?不是的,然而,容表装饰也不可以不要,只是不能把它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就可以了。
译:我学习写文章已经很长时间了,经常以这些论点要求自己。先前就想写在书本上给人传阅,至于运用在实践中的成就,便有待于将来了。这些观点是至还是错?我未能予以判定。阁下是正直人士,不会去奉承附和别人的喜好。我抄与杂文十篇送给您,希望能赐教,使我能够判定它的是非。【治】:约束,要求。【执事】:古代书信中对收信人的尊称。【左右】:对对方的尊称。
文学赏析
该文是王安石阐述自己文论观点的信。信虽主要针对书、序、原、说一类理论文的作意而言,但从中也可窥见王安石基本的文学观点。在对文章本质的认识上,王安石是个“政教论”者。他开门见山,提出要义:“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即认为文章的实质应是反映礼教政治,并为它们服务。在《与祖择之书》中,他也重复过这个意思:“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书诸策而传之人。”王安石认为,当初文章产生,就是因为古代圣贤对于治理世事有了个人的见解,于是写下来,传示当代及后人,这就是文章了。所以文章实际上就是礼教政治。以此为前提,该文集中阐释了“作文之本意”,即写文章到底为了什么。作者指出,作文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有补于世”,“适于实用”。从这个根本点出发,王安石重点讨论了文和辞的关系,即思想内容与表现形式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文章的内容和形式应该是统一的,但二者又有主次之分。韩愈、柳宗元是作文章的行家里手,成就很高,可惜他们没有重视作文的目的,只告诉人们一些作文的形式技巧。孟子在《离娄下》中所说的一段话却不只是告诉人们如何作文章,还可借以比喻写文章的终极目的。孟子的本义是说,君子探求学问,目的在于自己要有真正的心得,有了自己的心得,就能专心研究下去;专心研究,就会掌握住深厚的道理;掌握的道理多了,运用起来就能左右逢源、头头是道。写文章也是如此,首先要有明确的实用目的,目的明确,你就会认真思考,获得自己的见解;见解深刻,内容充实,写起来就能得心应手,驱遣自然。所以写文章,目的、内容是根本。他拿器物作比,说明文章“以适用为本”的道理。以为言辞形式之美有如器物的外饰,虽不可完全废止,但总不能摆在首位。一件器物只要适用,不一定非要华丽巧妙不可,而不适于实用者,装饰再华巧,也失去了它作为器物的本来意义。
在北宋,对于“道”与“文”的关系,争论非常激烈,不少人执论偏颇,王安石认为“彼陋者”,“非流焉则泥,非过焉则不至。甚者置其本,求之末,当后者反先之,无一焉不悖于极。”(《与祖择之书》)有的人虽夸谈“文以明道”,而其真心却只重文不重道。所以他特别指出在强调“作文之本意”方面,韩、柳也还作得不够。同时,他也看到了道学家矫枉过正,重道轻文的弊病,因此也不完全否认“巧且华”的修饰作用。于是,他明确提出自己的主张:“容亦未可少也,勿先之”,即要求把文章的思想内容放在首位,而表现形式放在其次。如果读者对此不作机械的理解,二者位置的摆法无疑是正确的。然而,王安石所讲的思想内容,仅仅指礼教政治,这种认识就过于拘狭。但是,在那个历史时期,王安石能从文章的社会功用出发探讨其内容和形式的相互关系,提出这样独到而较为深刻的见解,是非常可贵的。
从王安石的写作实践看,他确是“挟此说以自治”的,即如此文,所论虽关宏旨,说理却透辟而简洁,毫无巧饰刻画之痕。起手即明确道出自己对“文”的基本看法,语气斩钉截铁,显得理足气盛。紧接着一言论定孔子“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的本意并非倚重修辞,这就否定了某些人片面强调文饰的一个重要理论根据。关于圣人作文的本意,作者引用孟子之言作了回答,指出作文必须“以适用为本”,以思想内容为主,并用比喻对此展开了充分而生动的论说。信从作文之本意提起,而最后落脚在如何处理“文”、“辞”关系上,几经推演,但却中心突出,观点鲜明,作者的思路表达得很清楚。文笔既简练劲峭,又不失华采生动,语言极富表现力。
由于王安石从礼教政治出发,过于强调实用精神,使得他的文学观念带上了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人们又往往把仅适用于理论文章的“适用为本”的观点赋予普遍的意义,推广于一切文学,等而下之,其末流就将文学和政治宣传等同了起来,轻视乃至否定了文学的审美价值和愉悦作用。这也许是王安石始料所不及的。
名家点评
明代军事家、散文家唐顺之:“半山文字,其长在道紧。”(《唐宋八大家文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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