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曾皙、冉有 公西华侍坐》赏析
(2015-12-02 16:22:32)分类: 教材 |
【作品介绍】
《论(lún)语》是孔子弟子及后学记录有关孔子言行的著作,共20篇。内容涉及政治主张、教育理论、伦理观念、品德修养等,是有关孔子思想的重要著作,也是儒家学派的经典著作。《论语》是语录体,文字简练质朴,含义很深,也有描写比较生动具有文学价值的片段。
孔子(前551一前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陬(zōu)邑(今山东省曲阜市东南)人。是儒家学派的创始者,我国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在教育方面,他提出“有教无类”;政治方面,主张仁政、德治。这在当时,都对人民有利。他提倡的伦理道德,成为历代封建统治者统治人民的工具。孔子曾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都不被采用。回鲁国后。从事著述和讲学,相传有弟子3000人。他编订了《诗》《书》,修撰了《春秋》。
【解题】
本文选自《论语·先进》,编者取文章第一句作为标题。文章记叙孔子师生在一起谈论各人政治抱负的情景。《论语》是孔子弟子及其再传弟子关于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记录,大多数篇章是简短的语录。本篇是《论语》中有完整结构的一章,人物的语言情态都写得很有个性,是一段很生动的记叙文。
子路、曾皙(灯)、冉(rǎn)有、公西华,都是孔子的学生。
【注评】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陪(孔子)坐着。孔子说:“不要因为我年纪比你们大一点,就不敢讲了。(你们)平时常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呢?”)
子路率(shuài)尔而对曰: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子路急忙回答说:“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加上外国军队的侵犯,接着又遇上饥荒;如果让我治理这个国家,等到三年功夫,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战,而且还懂得做人的道理。”)
夫子晒(shěn)之。
对曰:“方六七十,
(冉求)回答说:“一个纵横各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国家,如果让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修明礼乐,那就只有等待贤人君子了。”)
对曰:“非曰能之,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鼓瑟(sè)希,
子曰:“何伤乎!
“点,尔何如?”
曰:“莫春者,
写孔子启发学生谈自己的志向。
三子者出,曾皙后。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也已矣:语气词连用。“也”表论断语气;“已矣”表限止语气,罢了。
曰:“夫子何哂由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为国以礼,
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孔子)说:“治理国家要讲礼让,可他的话却一点不谦让,所以笑他。难道冉求所讲的就不是国家吗?怎见得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就不是国家呢?难道公西赤所讲的不是国家吗?宗庙祭祀和诸侯会同之事,不是诸侯的大事又是什么呢?如果公西华只能给诸侯做一个小的赞礼人,那谁能来做大的赞礼呢?”)
写孔子对子路等三人言志的评价。
莫(暮)
本文中“莫春者"的“莫”,现在写作“暮”。“莫”和“暮”是古今字。古代已有的字,后来又造新字,前者叫古字、本字,后者叫今字、后出字。“莫”字甲骨文是个会意字,上下都是草,中间是太阳,表示日落草中,天色已晚,所以“莫”的本义是“傍晚”,又引申为“晚期”,如“莫春”“莫年"等。后来“莫”被假借为否定词,表示“没有谁”“不要”等意思,于是又另造一个“暮”字来表示“傍晚”的意思,“暮”是形声字,从日,莫声。所以后来“莫春”“莫年”就写作“暮春”“暮年”了。
如
“如”作为连词,有好几种用法,本文中使用得较全面。
1.表示假设,可译为“如果”“假使”。这是常见的用法。如:女或知尔,则何以哉?
2.表选择或并列,可译为“或者”或“和”。如:方六七十如五六十。
3.表提出另一话题,可译为“至于"。如: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也已矣
句子末尾连用两个或三个语气词,叫语气词连用。语气词连用时,一般地说,仍然各有各的作用,而又有所侧重。如:
①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也”表断定,“已矣”表限止语气,重点在“已矣”,可译为“罢了”。
②唯求则非邦也与?
“也”表断定,“与”表疑问,重点在“与”,可译为“吗”。
③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
“也者”用在反诘句末,但反诘语气主要是由疑问代词“安”表示出来的,“也者”只是起着表示句子终结和加强语气的作用。
夫子哂之
这个句子里“哂”是谓语,“微笑”的意思;“之”是宾语,代子路。“哂之”这种动宾关系在文言里是通畅的,但是按这种“动+宾”的顺序把句子译成“孔子微笑他”,就不通顺了。这是因为在古汉语里,动词没有及物、不及物的区别,所有的动词都可以带宾语,所以“哂之”读起来很通畅。现代汉语里,动词有及物、不及物之分,不及物动词不可能带宾语,“微笑”是不及物动词,所以说成“微笑他”就不通顺。遇到这类动宾关系,可以用一个介词同原文的宾语组成介宾短语,作为状语,这句可译成“孔子对他微微一笑”。这样原文的宾语在译文里就通过介词的介绍和谓语相关联了。
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这句中的“为之小”“为之大”,都是文言里一种特殊的双宾语结构,不同于近宾指人远宾指物的那种双宾语。它的特点是动词和近宾的关系是“为动关系”,和远宾的关系则是一般的动宾关系。试将“为之小”拆成“为之”“为小”两组动宾关系加以分析,就可以理解得很清楚了。
为之——为(wèi)之为(wéi),替诸侯做。(这是为动关系)
为小——做小相。(这是一般的动宾关系)
合起来就是:替诸侯做小相。介词“替”是根据为动关系译出来的。整句可译为:(如果)公西赤(只能)替诸侯做小相,谁能替诸侯做大相呢?”
【赏析1】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选自《论语·先进》,是一篇富有文学色彩的散文。全文就像一出小话剧。人物:孔子和学生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背景:孔子讲学之处(我们可以想像为杏坛);事件:闲坐聊天。
既然是闲坐聊天,气氛自然融洽和谐。孔子首先说话。我们想像他很慈祥,平易近人。他说自己年龄大一点,又是老师,希望学生不要拘束,畅所欲言。据考证,孔子当时约60岁,子路比孔子小9岁,是51岁。曾皙约39岁,冉有约31岁,公西华最小,约18岁。今天来看,这师徒五人是祖孙三代。孔子说话很和蔼,也很得体。他能体察学生的心理,所以首先打消学生的紧张情绪。接着,孔子很艺术地启发引导学生说,他们平时总抱怨没有人了解你们,如果有人想了解你们,想重用你们,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孔子是启发式教学的鼻祖,特别善于调动学生的积极性。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借鉴。孔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是随便一问还是早有考虑?读过《论语》全书就会明白,孔子是早有考虑。孔子很受鲁国当政者的尊重,经常有人向孔子求教治理国家的政策,并打听他的这些徒弟的表现,询问他们的本领究竟怎么样。当政者想从他的学生中挑选才,而孔子也经常向他们做些介绍、推荐的工作。
孔子的话真起作用,子路按捺不住,抢先发言了。其实,孔子的担心对子路来说是多余的。子路在徒弟中年龄最大,和老师是同辈人。他跟随老师时间最长,对老师最了解。《论语》一书中记载了子路和孔子的大量对话,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子路的品性是很突出的,鲁莽、直率、好斗、急躁、忠厚、朴实、诚信、自负集于一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他在老师面前毫无掩饰,“率尔对曰”表现了抢先发言的习惯。我们可以推想,如果孔子对他的性格特点持否定态度的话,那么这些年来,子路应该有所收敛,但他没有一点改变。这是否告诉我们,孔子并没有让子路改变自己的性格,还是相当尊重子路的。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子路才能我行我素,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千乘之国”处于内忧外患之时,经过努力,三年大见成效。可谓壮哉!对此,孔子心里作何感想?这难道不是孔子的理想么?是不是子路替老师描绘出了心中的蓝图?对于“千乘之国”,孔子有自己的设想:“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孔子还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孔子周游列国,到处宣传自己的治国主张,却四处碰壁,无人欣赏。孔子面对子路的一番慷慨陈词,心中可能感慨万千,他知道理想说出来容易,但真正要落实到行动上,特别是让当政者欣赏并付诸实施,可就难上加难了!正因这样,所以孔子在子路说完后,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有人认为,孔子是在讥笑子路。这样理解未尝不可,但是简单化了。这笑中可以有讥笑,也可以有欣赏,有赞许,恐怕主要还是因为子路的话不出孔子所料而发出的善意的微笑。孔子所不满的只是子路说话不够谦虚。凭子路的本领,他能否实现自己勾画的目标呢?孔子早有评价。有一次,孟武伯向孔子打听子路等人的本领。孔子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论语·公冶长》)还有一次,季康子问孔子:“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孔子回答说“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意思是,子路果敢决断,让他治理政事有什么困难?可见孔子还是相信子路的本领的。至于子路最后死于非命,这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公元前459年,子路在卫国内讧中遇害,应了孔子的预言“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子路生前,孔子对其谆谆教诲,可谓循循善诱,用心良苦。最让人感动的一次是,一天,孔子主动对子路说:
“由也!汝闻六言六弊矣乎?”
对曰:“未也。”
“居!吾语汝。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好知不好学,其弊也荡;好信不好学,其弊也贼;好直不好学,其弊也绞;好勇不好学,其弊也乱;好刚不好学,其弊也狂。”(《论语·阳货》)
由此可以推想,孔子的“笑”是想让子路对自己的性格缺点有所觉悟,这是老师对学生关心爱护的表现。
子路讲完了,下面怎么办呢?因为另外三人看到孔子的态度,心中便有数了,所以谁也不肯主动发言。于是孔子开始点名,这是老师上课常用的办法。孔子为什么不先点曾皙呢?因为曾皙正在弹瑟,所以孔子点了冉有。冉有很谨慎,甚至有点战战兢兢。他不敢用“千乘之国”这个词,用了“方六七十”,接着就感觉还是大了点,于是缩小为“五六十”。如此小国,也要用三年时间;对于礼乐教化,还要另请高明,真是谦虚得可以了。冉有的性格和子路相反,做事缩手缩脚,谨小慎微,孔子很了解这一点,遇到合适机会就对其进行启发教育。有一次,子路问孔子:
“闻斯行诸?”
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诸?”
子曰:“闻斯行之。”
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
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
这体现了孔子高超的教育艺术,令人感佩不已。冉有的回答是在孔子意料之中的,但是孔子没有说什么,接着点了公西华的名。公西华是一位有外交才能的人,善于辞令,孔子对他和冉有都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们和子路一样,都具有治国之才。公西华更加谦虚:“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这样的回答可能是孔子愿意听到的,也可以用来启发子路,这就是孔子的一种高明的教育手段——让学生互相教育。
该曾皙说话了。这是本文最精彩的一段。当孔子和其他三人对话的时候,他正在弹瑟。三位同窗和老师的对话是在他的音乐伴奏声中进行的。前面几位同窗的回答,他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实实在在地记住了。他的旋律可能是随着三位同窗的不同内容、性格而变化的。孔子点了他的名。他做了一个结束弹奏的动作,然后站起来。这属于肢体语言,虽然无声,却无声胜有声。这些动作表现了他的洒脱、知礼、自信和成熟。曾皙并没有立刻回答老师,而是说“异乎三子者之撰”,明确表示自己和他们不同。孔子很想知道这位学生的观点,于是说道:“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于是曾皙说出了自己的理想:“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曾皙用富有诗意的语言,描绘了一幅春光明媚、惠风和畅的美景。如果可能的话,我们真想提起画笔画一幅“暮春咏归图”!曾皙的话是什么用意呢?难道他真想无所作为吗?否。曾皙用形象的语言,委婉地表达了他的理想。那是一个风清俗美、和平宁静的社会环境,表达了孔子以礼乐治国的崇高境界,同时也表达了自己淡泊宁静的心态。正因如此,所以在孔子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得到了孔子的充分肯定。孔子是一位有着强烈的政治理想和远大抱负的人。他在担任鲁国大司寇时,推行礼治,施以仁政,使鲁国大治。可惜的是鲁国国君受人离间,很快就疏远了孔子,他的政治主张——“礼”“仁”也就成了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转瞬即逝。那么曾皙为什么如此暗合孔子的心意呢?在《论语》一书中,关于曾皙的记载并不多,倒是对他的儿子曾参的记载远远超过了父亲(他们父子都是孔子的学生)。曾参对后人影响很大,以孝著称,写过《大学》,被尊称为曾子。“吾日三省吾身”和“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的著名观点就出自他之口。曾子像他父亲一样,一生不做官,主要从事文化教育工作。从曾子的立身行事上,我们可以窥见父亲曾皙的为人处世原则。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曾皙的这段话,表达了隐士的生活景象,可能隐约触动了孔子周游列国屡遭失败、心力交瘁而想过平静无为的生活的想法。总之,曾皙的话不仅是显己志,也是对孔子心灵的折射。
《论语》是语录体,多为只言片语,本文算是比较长的一篇了。它通过人物个性化的言行描述,生动地展示了两千多年前伟大教育家孔子和他的弟子的音容笑貌,是弥足珍贵的真实记录。
【赏析2】
《论语》全书共20篇,498章(按朱熹说),计约12700字。每章大都篇制短小,甚至只有片言只语。唯《侍坐》结构首尾完整,形象较为鲜明,通过对话表示了各自不同的意趣、性格和志向,读后耐人寻味。平淡自然,含意深隽,丝毫没有斧凿痕迹,却在眼前平易事中信手勾勒一幅先贤论志的图画。当然,我们不必像宋儒那样去津津乐道本篇中的所谓“曾点气象”“圣贤气象”〔《四书集注》朱熹引程子曰:“孔子与(曾)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却不能不承认本篇是《论语》中文学性最强的一章。尤其是本篇所记载的富有个性的人物语言和对于人物的不同神态的刻画,不仅体现了《论语》蕴藉含蓄、简淡不厌的语言特色,代表了全书的文学成就,而且可以说是魏晋时那种速写式的轶事体小说的滥觞。
一
《侍坐》一开始,孔子就开门见山对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位弟子说:“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就明确地提出这次谈话的中心,也是文章的中心是论志。论志,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谈理想。《论语》的大部分篇幅固然是用来谈仁、义,谈礼、智、信的,但也有不少篇幅是谈人生,谈理想,谈学习的。本篇就是孔子启发弟子们谈自己的理想,并对弟子们所谈理想的内容和态度,表示不同的看法和评价。
子路是个急性人,孔子话音刚落,他就抢先发言。“率尔”两字,很准确地表现出子路直率而又粗疏鲁莽的性格。子路所说的“千乘之国”,在当时大约是中等偏小的国家,万乘之国如晋、楚、齐、秦等才是大国。子路认为:凭自己的才能去治理一个中等规模的国家是绰绰有余的。即使是这个国家处在外有侵侮,内有饥荒的危急情况下,他也能使之转危为安;用不了几年功夫,就可使这个国家强盛起来,使那里的百姓都懂得礼义。
冉有、公西华则是在孔子点了名以后,才发表自己见解的。他们两人所说的都是诸侯邦国之事,本质上和子路所说的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态度要谦虚谨慎得多,语气要委婉得多。他们认为自己只能在“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这样一个小诸侯国或大夫封地里做点具体工作;或使百姓富足,或可折衷樽俎。至于礼乐方面的熏陶和教育,那是只能另请贤明了。冉有说“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公西华说“愿为小相”。显得那样平易、谦和,称得上是孔门弟子中的彬彬君子了。
曾皙所说与子路等三人完全不同。他既不讲从政,即治理国家;也不讲出使会盟,而是刻画一个场面,描写一个情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从富有诗意的情景描写中,曲折地表达出曾皙的理想;显得那样从容不迫,逍遥自在,甚至有点狂放不羁,但却引起了孔子的无限赞叹;孔子说:“吾与点也!”明确表示了他的思想倾向。
人生理想是个总的概念,实际上包含着政治上的追求和道德上的修养两个方面。子路、冉有、公西华所谈的理想虽不尽相同,但都侧重于政治方面。而《论语·公冶长篇》所记孔子与弟子们论志则是偏重于伦理的:
颜渊、子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曾皙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能将政治和道德的两种理想熔为一炉,而出之以春风沂水,一片和煦春光,既可理解为政治上的理想寄托,也可引申为道德上的修养追求,使读者大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思索余地。
二
按照循循善诱的方法和因材施教的原则,对弟子们的看法作出臧否和评价,这是孔门教育的重要方式。在《侍坐》里,孔子对弟子们所谈的人生理想,就表示了三种不同的态度,并各各作了评价。①对曾皙表示赞同,甚至欣赏。②对子路表示否定,但心平气和,只在微微一笑中流露出一丝不满情绪。③对冉有、公西华没有表示可否。这里我们先分析②、③两种。
《论语》记载孔子曾将自己弟子按各自特长分为德行、政事、言语、文学(指熟悉古代文献)四类。子路、冉有属政事一类,是两位有政治才能的人物〔《论语·先进篇》:“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子路篇》: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季康子问:“求也可使从政也与?”子曰:“求也艺,于从政也何有?”
《公冶长篇》: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指负责兵役和军政工作),不知其仁也。”
由此可知,子路所说治理千乘之国,并不是脱离实际的自我夸耀,而是他力所能及的。孔子之所以批评他,是因为他“率尔而对”,“其言不让”。在孔子看来,没有礼义就没有一切;纵有天大的政治才干,也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何况当时师生谈话也是有一定的礼仪讲究的。《礼记·曲礼上篇》说:“侍于君子,不顾而对,非礼也。”
《公冶长篇》又记:
孟武伯问:“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指担任县长或总管),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问:“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指接待外宾办理交涉),不知其仁也。”
这里又证明冉有、公西华所谈的理想和孔子对他们两人的评价基本上是一致的。孔子认为冉有二人尽管态度谦逊,不是“率尔而对”,但所谈内容无非是为邦为国一套,这在当时的孔子看来似乎是不那么感兴趣了。
三
那么孔子为什么独独赞赏曾皙,说“吾与点也”,而且记录者还在曾皙发言前先制造一种气氛:“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特意表现出一种不同凡响的气象〔宋儒推崇曾点,明代学者则略有微辞。如张岱说:“曾点念念要与三子比量,所以不能信受喟然之意。”杨升庵说:“曾点因种瓜而伤曾子之额,扑之仆地,如此暴戾,岂是春风沂水襟怀,所以毕竟自信不过。”〕?这个问题,历来意见纷纭。解放以来,大致有以下几种代表性说法:
①“孔子与曾点者,以点之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见杨树达《论语疏证》〕
②“全文突出了儒家的礼乐治国的理想。”〔
③“今以《论语》考之,孔子本有行道救世之心,而终不得志,因此他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话和‘欲居九夷’的想法;孔子又说:‘饭疏食(吃粗糙的食物)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先秦文学参考资料》第349页〕
④这不是儒家思想,而是道家的思想;而且这篇文字在《论语》中篇幅亦长,恐怕是战国时期孔门后学所记。〔刘盼遂等主编的《中国历代散文选》上册第116页。〕
以上说法,各有所侧重。因为曾点的政治抱负是通过春风沂水的描叙而曲折表露出来,所以见仁见智,可以圆通,似不必拘泥于一说。按照这个原则,我这里可以提出另一种根本不同于上述意见的看法,根据是《论衡·明雩篇》:
曾皙对孔子言其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曰:“吾与点也!”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暮者,晚也;春谓四月也。春服既成,谓四月之服成也。冠者、童子,雩祭乐人也。浴乎沂,涉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也。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歌咏而祭也。说论之家,以为浴者,浴沂水中也。风干身也。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风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审矣。
王充在这里明白无疑地解释了曾皙所述是古代的一种祭祀仪式,就是雩祭的仪式。雩祭,是春天人们求雨的祀礼,所以《礼记》说:“雩祭,祭水旱也。”王充的解释根据亦足。因为鲁国当时通用周历,所以说周之四月,正是夏历二月;天气尚寒,怎么能浴?冠者、童子都是雩祭乐人,他们在祭祀时,须涉沂水;十二、三个人鱼贯而行,象征着龙从水中跃出。“风”,解释为“唱歌”,“归”通“馈”,即“”,都合训诂。“归”通馈,在《论语》中不乏其例。如《阳货篇》“归孔子豚”的“归”即作“馈”讲,是送食、进食的意思。《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蒧(《论语》作“点”)字皙,侍孔子,孔子曰:‘言尔志’。蒧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集解》徐广曰:“一作馈”,这是古本《论语》“归”作“馈”之证。从文意来说,王充的解释似更符合原意。因为,①在礼乐崩坏的春秋末期,曾点能对古礼作如此具体生动的描绘,以此寄托自己的理想,这在孔子看来是十分难得的彼得我心者,因而内心狂喜而情不自禁地喟然赞叹了。②孔子不满子路,是因为他“非礼”;赞赏曾皙是因为他懂得古礼。礼与非礼乃是儒家人生理想中的首要问题。这样解释,全篇上下文意就脉络贯通了。此外,我们知道今本《论语》是《鲁论语》的传本,在汉代时,还有今天已经失传的《古论语》《齐论语》。《论衡》的解释或许是出之于《古论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