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1 兰石

图2
松鹰

图3
映日

图4
露气
用色少应该还有另一个目的,即为了强调笔线骨力。潘天寿极重用线,墨汁的细腻质地和稀释到适宜勾线时仍有较丰富的浓淡变化,是其他任何颜料所不及的。所以他基本都以墨线造形,务求骨力强健如钢筋,而成自己最大的艺术特色。在墨线上施色如果过多,势必影响墨线的突出而损失其骨架力量。所谓:“色不碍墨”,就是要求不出现此弊端乃至破坏墨色的丰富变化。
用色少,并不产生单调感。潘天寿善于利用色彩的位置对比与呼应,使单一的色彩达到最丰富的效果。例如图4《露气》只用一色洋红画荷花与菡萏,二者分处画幅的右上侧与左侧边缘,相距较远。观者的视线隔着大面积墨色去搜寻它们时,感觉似有两种色彩的吸引而不是一种。两处红色遥相呼应,与浓墨对立,艳丽夺目,已令人感到视觉满足,不会嫌其色少单调。这种位置上的精心经营,可使少数几种颜色产生丰富的色彩效果。例如《小龙湫下一角》(图5)色彩班澜,十分热闹,实际上细察,不过赭石、花青、石青和胭脂四种而已,这是潘老用色感觉最丰富的画例。在山水画中,潘天寿用色更少,多为浅绛,例如《无限风光在险峰》(图6)和《暮色苍茫看劲松》(图7),或淡施赭石与花青,如《越王台》(图8)和《山庄晤旧》(图9)。

图5
小龙湫下一角

图6
无限风光在险峰

图7 暮色苍茫看劲松

图8
越王台

图9
山庄晤旧
二是淡。潘天寿设色大多比较清淡,《记写少年时故乡山村中所见》(图10)的青花、赭石淡到若有若无。重色只在特殊需要才敷设,如《江山如此多娇》(图11)。山水多染淡赭石淡花青,花鸟也以此二色为主淡染。尤其是淡赭石,几乎所有花鸟画中的石头和枝干都染此色,草叶则多染淡花青。淡设色的目的也是为了突出墨线的骨力和墨彩的丰富变化。要使色不碍墨,清淡容易浓重难。潘天寿作画程序大致是先画好墨稿再上色,极少以墨蘸色而色墨俱下。在墨稿上填、铺、涂、罩、染颜色时,填色必须避开墨线,使重彩不至于碍墨。但填色在写意画中都限于局部,区域一大便有平板之弊,而且亦会因色彩太重与墨色争雄,使墨色丧失主导地位,所以潘天寿只在局部处填重彩,如《小龙湫下一角)花叶。大面积的上色都靠铺、涂、罩、染、它们都可以将色层重复在水墨线面上。如果颜色重了,矿物性的颜色如赭石,朱砂、石青,石绿便会因其不透明的复盖力浮在墨上。除非有意产生墨上积淀色彩的特别效果,如《雨后千山铁铸成》在重墨上点头青以增厚重感(图12),否则会破坏墨色的精彩。

图10
记写少年时故乡山村中所见

图11
江山如此多娇

图12
雨后千山铁铸成
植物性颜料如花青、胭脂用得浓重时色彩偏暗,和墨色拉不开距离会互相干扰。潘天寿极重笔墨,自然不会允许墨色的损失,所以必以淡色加染。他的淡设色,都做到他在画语条中要求的“清逸”又“深沉”。清逸效果取决于色相色度的合适选择和控制,主要得益于赭石、花青二色。此二色都不是纯色,一暖一冷,一明一暗,都很含蓄、稳重、清丽、温和而雅逸,决无华鲜、贵重、眩目、刺激之性,所以为潘老所喜用。但此二色的色度控制很重要,必须清淡方能显其优点。稍有深重,赭石便浮浊焦秽,花青则晦涩滞闷,全失清逸之性。
潘天寿控制色度恰到好处,不深不浅,清淡适度,故有清逸之致。“深沉”效果同样须凭藉色相的深沉来显示,赭石、花青含有这一优点。同时还须借助笔力,淡施色彩时仍笔笔见力,这是关键所在。因而即使是极淡地平涂赭石,也都十分凝重。他喜用花青点在石头轮廓线上,以及石面和地面苍苔之上,其点虽淡,仍如墨点一样,有高
山坠石之重量(图13)。一般学潘天寿画法的人,最易在这种点上忽略笔力,只是借笔尖水份把颜色晕成点状而已,色既浮在纸上,便无深沉之感。

图13
秋塘一角
三是平。潘天寿设色喜平涂,淡色如此,重色更是如此,这是其画独树一帜的重要方面。他很少像前辈大师那样以色彩分浓淡表现物象,几乎都是勾线(包括墨线和色线)平涂。如画菊花,以墨线勾瓣涂以藤黄,画荷花以洋红勾轮廓,淡红平涂,画石头全部以墨勾线,平涂淡赭石。在用重色时,更一无例外地使用平涂法。例如《灵岩涧一角》(图14)、《雁荡山花》(图15)、《小龙湫下一角》所画野草,以石青石绿平涂,容易达到他在画语录中要求的“艳而古厚”的艺术效果。山水画的平涂设色也极突出。

图14
灵岩涧一角

图15
雁荡山花
这样做大概有几点好处:一是平涂密度大,有坚硬挺刮之感,犹如铁板,嵌在钢筋般墨线框内,可生强力效果,对于潘老刻意追求力度美的风格大有裨益,这一点以他所画岩石最为典型。二是平涂可加强色块的肯定性、整体性与饱和度,使之成为一个个响亮的块面,在画面构成中产生更加强烈的视觉效应。潘老的画用色并不鲜艳,但在综合画展中很夺目,与此有关。三是平涂扬弃色彩以浓淡为形象而表现空间层次和透视的功能,使物象失去视觉深度而直逼观者面前,产生撼人心魄的威力,这也是服从潘天寿艺术风格总体要求,即以力度美取胜的做法。例如山水巨作《烟帆飞运图》(图16)前景的树石,与背景的石壁一色的赭石平涂,全无前后之分,令人有直临丹崖,顿生千钧压顶之感。

图16
烟帆飞运
但是,大面积平涂绝非均匀地刷色。潘天寿很注意平涂色彩时 用笔的力度表现与不求分明的浓淡变化,有时还要注意适当留白以显虚实,避免刻板与逼塞。所以他的平涂法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深厚的功夫。
四是暖。潘天寿用色大多偏暖,而且色调明显。这一点也使他同吴昌硕、齐白石乃至任伯年、赵之谦等人的风格产生大距离。这些前辈大师用色较多,赵甚至有过多之嫌。他们一幅画中,同种花与叶在不同区域多有不同色彩,不大讲究统一,不成色调。红花绿叶的对比甚多,有时也纯用冷色,如吴昌硕好写绿萼梅,齐白石善画紫葡萄。在许多写意花鸟画家笔下,红与黑相配的用色颇多。虽然中国画的墨色偏暖,而与红色谐调,但其动人处仅在色相与明度对比,形不成微妙调子。潘天寿则善于组织色调。他利用大面积的浓淡墨色,与大面积平涂的赭石组成暖色基调,再视需要以淡墨青(花青加墨),加染某些面积小的部分,墨青也有暖倾向,可与墨色和赭石调和。有时他在赭石中加入少量藤黄,使之倾向黄色而和染有石绿的部分协调。中国画的石绿也是一种略为偏黄的绿色,与赭石可以构成暖调子。
红色的点缀,在潘天寿的花鸟画中极为突出,它的运用,加强了墨色与赭石组成的暖色调子,使画面出现温润和融的典雅气氛。这一点很重要,如果调子偏冷,潘老喜爱表现的那些缩头栖息在岩石上的鸡、石蛙、八哥和冻雀,罗织在花树上的蛛网,以及老梅古月(图17)等形象,都可能变得凄凉颓废,情调阴郁,有悖时代精神。而暖调子却使上述形象焕发出自然的生趣,令人感到祥和平静的美好气息。同时,暖色有扩张感,潘天寿追求力度美的画面如将暖色改为冷色,便会产生内敛感而削弱力度。平涂的大面积淡赭石色块,嵌在劲健的墨线之内,产生向外扩张的力,使墨线的支撑与划界的力度在对比之下更为增强,两者相得益彰(例如图13)。潘天寿画面的特殊性常常靠这种互相作用的强力在起作用。赭石成了潘天寿创造暖色调的当家色。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已把赭石用得出神入化,前无古人了。

图17
松石梅月
五是明。潘天寿的色彩很明亮,和别人的画摆在一起时很抢人,这种效果也构成他作品的一大特征。产生如此魅力的原因,一是用色种类少和平涂。色少即能集中色度张力,色多可能互相抵消各自的色度与明度而分散张力,影响观者的注意。平涂则如前所述,可使色层肯定而饱和,明快响亮,密度大,张力强,无论远看近观,都很明亮而易映于眼帘。二是潘老涂色很单纯,每种色彩都是单独使用,不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颜色互相过渡衔接来表现形象色彩的丰富性。比如许多人画花,常常是花尖红色,瓣根黄色或绿色;画叶尖部黑色或花青,根部汁绿或石绿,使它们交融成富有变化的色彩关系。潘老却是红花就是红色,绿叶就是绿色(实际多为青色)。这样单纯用色,使色彩各自成为整体,只有大关系上的变化,没有局部变化,有利于画面大效果的明亮突出,这大概就是所谓“色不碍色”。上述接色方法,就有色彩互相妨碍色相色度明确性的弊端。
三是潘天寿善于利用色彩的明度、色度、色相以及色块面积的大小等对比关系,来加强明亮的色彩效果。例如图18《菊花》一画,以浓墨的叶子衬托赭黄色秋菊,在明度上对比十分强烈。又以花青加石青的稍为鲜亮的青色平涂竹枝,使之与菊花的赭黄色形成补色关系,这就使画面的色彩铿锵作响,明豁醒目。《灵岩涧一角》与《小龙湫下一角》中的山花非常烂漫,也完全得力于石青花青与朱砂洋红胭脂的补色对比。这种对比包括色块面积的大小。潘天寿善于运用较大量的墨色和青绿色来衬托少量的红色,和用大面积的赭石来衬托小块石青,使红色和石青象宝石一样闪亮。在更多的画幅中,色彩的明亮是靠浓重的墨色与清淡的赭石对比而成的。透明的薄涂的赭石(须是苏州姜思堂所制的赭石膏才行)色彩鲜亮,和墨色既有明度差异,又有色度与色相的差异,因而很醒目。

图18 菊花
(原载中国美院1992年出版的《四大家研究》,重发略作修订,并配图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