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画同源到书画合体——简论中国画与书法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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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画同源到书画合体 ——简论中国画与书法的关系
洪惠镇

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
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上引赵孟頫著名的题《秀石疏林图》诗,最好最扼要地表述了中国书画关系的两层意思。第一层“书画同源”,起点是新石器时代早期的灰陶刻纹,它们只是极为简单的短划符号,以之为源头,就像青藏高原孕育黄河长江两条伟大河流一样,孕育了中国书法与绘画。陶纹一路順着甲骨、金石、简牍衍生出汉字,并在书写镌刻中,生发规则而成书法。另一路在彩陶文化中演进为装饰图案,其中包含人、动植物与山水元素,成了绘画的原始胚胎。经过铜雕漆绘与绢绣帛饰等等工艺发育,终于在战国秦汉的帛画与壁画上,萌生出中国画幼苗。并携带工艺纹饰的平面性、装饰性、意象性与象征性基因,形成中国画的特质(详见拙著《中西绘画比较》)。
其中平面性与意象性,和汉字的基本属性完全一致,这是后来书画结合的先天条件。文字都是平面书写,没有立体性的,汉字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造字法也是意象性的,所以书法所写的文字,本身就可以看作抽象艺术,以至于中国现代油画大师赵无极初到法国,可以用甲骨文写在油画底子上,成功被抽象油画界接受。这充分显示中国文字与绘画的血缘关系,即赵孟頫所说的“书画本来同”。倘若中国画像西画那样立体写实,在画面边角签名尚可,大规模结合会很排异不协调。
书画同源犹如一母所生,但书法远比绘画早熟,因为文字始终掌握在高阶层的人士手里,在文明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当它从大篆演化到小篆,成为秦始皇统一文字的国标书体时,就已出现李斯这样的宰相书法家。两汉士大夫更是书家辈出,如张芝、蔡邕等人。而绘画至此尚未完全从实用的装饰艺术中独立,它们都是工匠阶层的细活,与作者身份是士大夫的书法有着天壤之别。为此,书法在中国文化大家族中,地位始终比绘画崇高。书法和它们所服务的诗文,是文人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本钱,他们可以不会作画,断不能不善书法。因而书法和中国画的关系,是书为兄,画为弟,没有长兄照拂,中国画就无法成长为精英艺术,就如现代国画大师齐白石那样,若没学习书法(与诗文),便只能终身做“芝画匠”。
这位书法老大哥终于在东汉时期介入绘画,因为随着文明发展,士大夫发现绘画能“成教化,助人伦”,“与六藉同功”。用现代话语讲,就是具有“认识功能”与“教化功能”,和文化典籍一样对社会进步有益,所以参与创作,并成主力,不断有所发明,积极推动绘画发展。从那时至魏晋以降,善画者越来越多,其中就有著名书法家如蔡邕、王羲之、王献之等人。能在古代中国画史占有一席之地的画家,除少数出身工匠外,其余几乎全是文人士大夫,身份从帝王将相到官吏书生都有,连著名的僧道画家,本质也是文人。如此分析,绝无鄙薄属于劳动阶级的画匠之意,而是旨在说明中国画具有精英文化性质,在全世界独一无二。现代初涉国画的学子,都应该明白需要具备什么素养,否则难以有成。
正是由于士大夫介入绘画,才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所精通的书法法则,带入绘画,于是第二层关系“书画合体”发生了。但是,刚开始书法还介入不深,只成为南朝谢赫总结的绘画“六法”之二“骨法用笔”的标准。简单讲,就是要求绘画用笔,从民间画工的原生态(至今犹然,如农民画家那般),改为像书法那样执笔运笔,讲究力度美感(蔡邕所谓“下笔用力,肌肤之丽。”卫夫人所谓“善笔力者多骨”)。这是书法对中国画最基本,也是最本质的襄助与贡献。中国书画艺术都以线条为主要表现语言,若无书法的标准使绘画线条进步并帮助维持,形态质量就会和全人类的所有绘画线条,没有区别。要是士大夫们对绘画不屑一顾,耻于和工匠争食,书法与中国画也会像任何其他文明的文字与绘画那般,互不相干,泾渭分明,你当你的书法贵族,我当我的绘画工匠,中国画的特色、本质与发展道路,就会完全不同,历史就得重写。
中国绘画原本是要“随类赋彩”(“六法”之三)的,这是人类以绘画模写色彩缤纷的自然物象最原始的共同要求。书法刚开始还只是用笔影响了绘画,但到唐代盛中期以后,以“诗书画三绝”的王维为首的士大夫,在公事余暇染指绘画时,直接只用办公的笔墨涂写成稿而不遑赋彩,久而形成“以墨为尚”的审美新观念,导致水墨画这一中国特有的画种之诞生(其间儒释道文化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书画工具材料基本相同也居有功焉。详见《朵云》1994年第1期拙文《水墨画起源新探》),书法无疑在其中起了重大的酵母作用。要知道,正是天天与书法笔墨打交道的士大夫们,才能对只有单一墨色的字画感到悦目,民间画工一般只能将墨画视为尚未敷色的画稿,不会是完成的作品。由此可见,倘无擅长书法的士大夫参与绘画,使书法对绘画不断产生影响,中国画就成长不了独步全世界的绘画艺术。
原本绘画“六法”只有用笔没有用墨规则,到了水墨山水成熟发达的五代,荆浩提出山水“六要”,把用墨补了进去,从此和书法渊源深刻的笔墨,便成了中国画绕不开的技术难度指标。没有它们的讲究,后来逸笔草草的写意画能有多少欣赏价值?因而书法不能不被画家奉为圭臬。北宋郭熙在画论专著《林泉高致》里称:“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他说作画的用笔与用墨并不难,因为可以“近取诸书法”,“执笔”像写字那样“转腕”,就能如善书一般“用笔不滞”而善画。至于笔力问题,他当然也强调“力遒”。实际上书法的骨法用笔,经过南北朝以来的士大夫画家实践与推广,已在中国画普遍扎根,连民间画工也受影响,只要看看两宋那些没有署名出自画工的传世小品画,即可清楚。
就在像王维一样“诗书画三绝”的苏轼活动时代,他和思想活跃的士大夫朋友掀起一股新思潮,倡导作画要“忘形得意”、“寓意于物”、“意足何必颜色似”、“不专形似而独得于象外”,强调主观意兴在创作中的主导作用,从而催生了“文人写意画”。影响所及,连院体画家(如石恪、梁楷)和画僧(如牧溪)也画起写意来。如果将原先的士大夫绘画比作古典主义西画的话,新生的文人写意画便类似于表现主义。“意”比“形”重要,于是原本工细规整的人物、山水、花鸟画,便出现写意形式。由“意”(画家主观情感与思想意识)主导的造形,只表现物象之“大意”与其“生意”(生命活力),不必肖似,只需“不似之似”,即“似与不似之间”,够用于画家寓意即可。
这样一来,书画的关系,便有了进一步密切的契机。绘画只有大意的物象,其表现语言笔墨,不必忠实服务造形,就有了自由的机会展现本身的美感。但这种抽象于造形之外的笔墨,最初并无特殊要求。石恪、梁楷和牧溪们的作品,都只有“画”(时称“减笔法”)出来的“意”的效果,而无“写”的美感,和后世成熟的文人画笔墨作比较,即可分明。事实上,当时“写意”的“写”只是“画”的意思。若将只画物象之大意迳称“画意”,易与画的内涵之术语“画意”相混,而“写”本有“画”的引申义,称为“写意”便不会产生误解。
另外,汉语“写意”读“xiè意”时,还有“适意、轻松”之意。石恪等人的写意画虽然没有书法性笔墨美感,却明显有着适意轻松的快感,连苏轼传世的写意《枯木竹石图》都也如此,没有进一步以书入画的意识。当他在“忘形得意”的创作中,既完成“寓意于物”(以枯木寓意顽强的独立精神)的艺术追求,又额外收获“xiè意”享受,这应当是文人写意画会被称为“墨戏”的由来。后世文人画家的书法性笔墨在炉火纯青挥写之际,也会有“xiè意”快感与美感同在,这无疑是文人画的“渐悟”式历史进步。但也无意中为今天写意画淡漠寓意而耽于笔墨游戏,预设了陷阱,真可谓祸福相倚利弊相随。这是后话。
到了文人画成熟而勃兴的元代,书画关系就更加密切,以书入画正式登场。精通书法的文人画家,在继承宋人重“意”的表现理念挥毫作画时,“画”的用笔(以描为主)原本适合工笔规整的造形需要,此时造形约束解放了,便可能挥洒如作书法,“画”就得改用书写的“写”,才能精确反映书法性的用笔动作与笔迹性质。也就是不会有“描”的僵硬刻板,而有“写”的转腕灵活。黄公望说“画一窠一石,当逸墨(此处作笔解)撇脱(洒脱、洒落有致)”,就是指作画用笔应当有书写的动作与感觉。于是,书法“写”的动词,便起而替代了“画”。黄公望上言出自他所撰的《写山水诀》,篇名和南朝宗炳《画山水序》、宋代李澄叟《画山水诀》的一字之差,便标示了新的以书入画的技法美学分野。
“画”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所有人间绘画的技术行为,都简称“画”。而“写”只是动词,原义指用笔作字。它在宋人“写意画”里代称“画”时,用的是引申义“描摹”,也即画的意思,如今才回归书写的原义。初始的书写用笔,还主张根据造形需要分别选择书体,即赵孟頫所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飞白”是书法特殊笔法,笔枯时墨线会出现一道道白丝,故名。画山石有此笔意,会比都是饱满墨线更有虚实变化。“籀”系春秋战国时的书体,泛指篆书,因用中锋,画树木枝干更为有力。“八法”即永字八法,是楷书用笔法则,画墨竹时,可分别使用其笔法写枝干与叶。画竹专家柯九思则主张“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都可加强画中线条的力度美感,又多增用笔变化。
后来书法性用笔的观念流行开了,实践多了,变成文人画家的下意识,就无需繁琐地笔笔有书体根据,只要掌握一些书法用笔的要领即可。比如行笔须有提按顿挫,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点画须力透纸背等等,这样就能克服原本绘画笔墨常见的浮滑轻薄之弊。从此文人写意画的“写”,就不再是“画”的同义词,笔墨一定得有书法性,才合法度。这种理念贯通着元明清的文人画,并以之划分文人画与院体画的区别。董其昌在《画禅室论画》中称:“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曲铁山如画沙(指树石笔线,要有书法的折钗股与锥画沙的力度美感讲究),绝去甜熟(描摹刻划的易患弊病)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院体画家)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话虽尖刻极端,但却明示了书法用笔在文人写意画中的权威地位。
于是乎,书法在文人写意画里便由兄弟般的相携关系,逐渐转化为伴侣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体关系。书法以笔法深度介入写意画后,也从中汲取了绘画构图的生动性与墨色的丰富性,使草书和行草的章法更有经营意识(六法称构图为“经营位置”),墨色也更有韵味(画须墨分五彩,用墨讲究水法,以求枯湿浓淡的墨韵变化)。这在兼能作画的晚明书家王铎、黄道周与傅山等人的草书中皆可见到。尤其是王铎的草书,最有画意,线条的节奏韵律、章法的疏密开合与墨色的枯湿浓淡(包括所谓“涨墨”,其实就是水墨画常见的湿笔与宿墨效果),都变化多端,令人目不暇给,局部截图欣赏,宛如抒情抽象画。
为此,这种引画入书的结果,使草书与行草的抒情工具性能,更加强大,从而在明清乃至近现代更受欢迎与普及。本色是大画家的书家,更是画有书法性,书有绘画性,例如徐渭、董其昌、八大、石涛、髡残、郑燮、金农、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陆俨少等等。黄宾虹的直线条都如“锥画沙”,潘天寿的线条转折处则如“折钗股”,书法性至为明显,学画者可细作揣摩领会。由上可见,以书入画,文人写意画并非只是受益方,用现代的术语云:此乃书画“双赢”也!
但无论书还是画,光从笔墨结体和造形,都很难准确外化心灵活动。特别是像山水画需要表现意境,原本在五代两宋时期,可以通过景物描绘深入规整的氛围塑造,产生“画中有诗”的意境效果。到了元代,山水发展成文人画形式,从规整转为写意,虽然丘壑犹存,但笔墨在追求书法性美感的同时,无法深入塑造氛围,意境难以表达,乃以“画上题诗”补述,还可增加不少绘画难以表现文学正可叙述的画外之意,于是造就了诗书画结合的更加文人化的体式,题款艺术也从此登场。至于写意人物与花鸟画,更依赖题画诗表现精神立意,不然所谓“心画”,无论是书法的,还是绘画的,作者外化的心灵,即古人推崇的人格道德精神与今人讲求的正能量,如何表达?
如此一来,书法在文人写意画上的角色,除了隐性的笔墨参与外,还增加了显性的题款表现,书与画的关系更加密切,日久也会像伴侣出现“夫妻相”,题款书法风格与其画风格相同,从此便成为艺术成熟的标志之一。
诗书画三者,构成了健康人“精气神”俱佳一般的表征。“精”如画的构造(包括造形、构图与色彩),“气”如画的用笔,“神”如画的立意,三者缺一不可。倘若一幅文人写意作品,书画俱可,不会题诗,抑或诗画兼能,书法不佳,或是诗书出众,画很一般,却被吹成大师杰作,拍出天文高价,请问你服膺吗?为此,中国画家只要是从事文人写意画创作的,其学养就需要包含三个课题,即诗文与书、画。按照陆俨少先生的日课划分,应该三分作画、三分写字、四分读书。非惟如此,对不起,很难深入文人画堂奥。
以书入画的做法,对历代文人画家来说,不过如臂使指,因为他们都是文人,书法精通先于绘画。20世纪以后,中国画家的书法,才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新学挟着西方文化改造,取代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毛笔被钢笔铅笔淘汰,除非个别学校特开毛笔字课,否则中国人就很狼狈尴尬地自外于书法文化,哪怕读成学士、硕士与博士。
以诗题画的问题更是如此。古代文人画家学书学诗是从小就开始的,到清末废除科举制后,书与诗作为考取功名的重要工具便一道沉沦。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旧体诗被自由诗取代而彻底边缘化,诗书画结合的文人画体式便堕入深谷,难以翻身。中国画教学开始在美术院校里进行而深受西画影响,素描被作为必修的造形基础,传统院体画适应了西方写实主义的结合,进化成中国画的主角现代院体画(包括造形写实的工笔重彩与造形写实笔墨写意的水墨画)。书法训练多遵照六法以达到用笔有力,足够保障笔墨质量,写好标题与落款为度。移植西方现代主义的现代派中国画也逐渐成长壮大,在部分美院占据了一席之地,笔墨基本西画化,书法与之已无缘分。所以吴冠中坚持“笔墨等于零”的观点,自己的书法都像钢笔字,水墨画线条则和西画水彩毫无区别。
文人画教学,在上世纪早期至中期,还因老一辈文人画家尚存而能在个别美院(如浙美)延续教学,故而书法还甚受重视,诗文也能开课。可惜到世纪末期,老一辈文人画家相继谢世,教学主干也转成现代院体画乃至现代派中国画,文人画教学便迅速式微,以至销声匿迹。为此,当代科班画家的诗文书法修养,基本全靠个人志趣与艺术理念决定取舍进退。
由于文人画在学院教育的不完备乃至阙如,现代画家以为文人阶层在辛亥革命后就消失到历史烟尘中了,文人画就称“写意画”好了。原本讲究笔墨与诗文题款的规则,也没必要严格遵守,故多凑合应付,主要工夫只用在画上,导致现当代的文人画整体水平,呈现崩塌式下降,再无可观之作。在国家级画展中,不是烟消云散,就是勉强点缀,命若悬丝。
殊不知,“文人”这个古代读书人的身份专用词,用在现代“文人画”上作为体式名称,已经和中国画里的“中国”一样,界定了该画的本质特色,比单纯“文人”身份和国家名称复杂得多,且无法使用别的名称来替代(详见2021年笔者博文《为何不把文人画改个名》)。除非另谋创新体式,否则你既然还画着“文人写意画”的体式,社会就会仍以诗书画结合的传统标准来衡量水平,辩称“我不是画文人画,我是画写意画”也枉然。现实,难道不是这样严峻吗?
由是,从上世纪80、90年代起,全国不少地区都出现了不同于文人画的“新写意画”。它们有着多种变貌,主流特征是基本图式还延续文人画的笔墨与留白样式,但不再题诗,只书标题、名款与作画时间地点等讯息。有的则很不重视笔墨质量,更不讲究书法与题款文字水平。借鉴各色外来画种与本土民间绘画的试验不少,但多缺乏度的控制而有异化之虞(详见2005年第4期《国画家》拙文《新写意花鸟画》),为此,从20世纪后期至今30年来,中国画的写意(包括文人画与新写意)从整体上看,笔墨都不敢恭维,原因即在不重视文人画笔墨与书法的关系。“新写意画”更都不重视书法,这是连美院教授也存在的时代现象。
有鉴于此,当代学术界值得研究与给力两个问题,一是文人画的传承与振兴,一是“新写意画”的完善与提高。要而言之,文人画主要必须解决其特色在全球文化一体化语境里的价值判断,以提升自信而求复兴;确认其濒危程度而紧急施救,最先需要“输氧起搏”的是古典诗文补课,然后再将书法取代素描,作为教学基础。当然这是以建立独立的中国画学院为前提的理想措施,就目前国家公办的美院而言,一切教学都有章可循,改革不易,只能寄望于民间办学与私人授徒来进行。“新写意画”一直没整合成一个新兴国画体式,探索目标不一,技术指标包括笔墨的要求不明,更无可被画家与社会接受的评论标准,导致各种绘画元素的参杂越来越乱,有的甚者已难算是中国画。以我陋见,作为中国画的创新探索,有必要保守一定底线,起码是书法性笔墨。现代派中国画也需要如此,要不然,像吴冠中那样的水墨画,与西画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