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84)
曹芙蓉说:“我这段唱是学刘翠霞的腔调。刘翠霞是在天津卫唱红的名角。你们听听怎么样?”
于是,她让我陪着她作派,她低声地哼唱起来:
我一见师傅去得远,
回过头来尊了一声郎君:
你把那家乡住处告诉我,
日后我要想你,
好去上一封信音。
…………
我又一次被她那婉啭的声调和优美的动作迷住了。我发觉,曹芙蓉平时在后台,在家里,以至在房顶上,都十分的一般,简直跟挑水的张大哥的闺女果子没有什么两样。她只有一上台,一演唱,一进入戏的境界,才变得艳丽动人,才能够引起我的美感。
中午,我和姐姐背上放在曹芙蓉家窗台上的书包,回到家吃晌午饭。
那天母亲的心气很好,瞧见我和姐姐回家又帮着放桌子,又帮着拿碗筷,越发满意,炒菜的时候,特意多放些油。
吃过饭,我和姐姐背上书包,离开家,又假模假样地去上学。实际上,我们一拐弯儿就钻进了燕春楼,陪着曹芙蓉化妆,观看曹芙蓉演戏。
傍晚戏煞台,我们回家吃饭,一撂下碗,我们又要走。
母亲问:“怎么屁股都没坐住,又往外跑呀?”
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今儿个晚上有好戏,我们得去看看哪!”
母亲改为让步的口气:“早点儿回来睡觉,别总在戏园子里野!”
“哎!”我和姐姐同声答应,答应得特别干脆,俨然象两个最乖、最听话的孩子。
等到戏煞台了,我们还留恋着不肯离开戏园子的后台,想送曹芙蓉回家。
戏班子的胖老板笑嘻嘻地走进化妆的小屋,笑嘻嘻地对卸装的曹芙蓉说:“姑娘,动作麻利点儿,人家在等着。……”
曹芙蓉侧过脸来问:“谁等我呀?”
老板说:“看完戏,镇长要请翻译官吃顿夜饭,让你们几位坤角去陪陪。……”
曹芙蓉皱着眉头说:“都几点了?我又困又累,不想去!”
“姑娘,受受累,应付一下得了。”老板点头鞠躬地哀求,“时间不会太久,吃顿便饭。得,得,赏给我个面子吧!”
曹芙蓉的爸爸站在门口,对闺女说:“不是你独个儿去,没啥危险。”他又对胖老板很严肃地交待,“我可跟您说清楚,咱们下不为例,只此一回!”
“好!好!”
曹芙蓉挺不高兴地往外走,见我和姐姐站在门口,嘱咐一句:“别忘了明儿学戏,听见没有!”
第二天我又去跟曹芙蓉学戏。此后一星期,我们都是这么快快活活地度过的。
第六十二章
我们过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既偷偷摸摸,又快快活活的日子。
一天下午那场戏快煞台了,我拉姐姐说:“姐,咱们回家吃饭吧。”
“对,是不早啦!”姐姐答应一声,赶快站起身,从墙角提起我们俩的书包,就带头往外走。
正卸装的曹芙蓉冲着我们笑笑,嘱咐着我们说:“晚上早点儿来,由我演《桃花庵》。你们正好看看、学学。”
我和姐姐回到家,按照学校的规定礼节,进门先给母亲鞠了躬。
母亲侧身躺在炕上,许是闹了病,或者又跟父亲生气了。
我不管不顾地朝她喊了一声:“妈,我饿啦!”
母亲猛地坐起来,眼睛无目的地望着窗户,不理睬我们。
我们摘下背在肩上的书包,挂到墙壁的钉子上,就奔桌子。一看桌子是空的,任何吃的东西都没有摆在上面。再看炉子,不光没有坐着锅,连煤火都熄灭了;看那湿漉漉的样子,是故意用水给泼灭的。
我不知趣地凑到母亲跟前问:“妈,为啥不做饭呀?让我们吃啥呀?”
“吃打!”母亲终于这样开口回答一句。
姐姐有点儿发毛,求援地四下张望了一遍。我却没有任何不祥的感觉,仍然站在炕沿前想撒娇喊饿,要东西吃。
母亲很生硬的转过头,面向我们,瞪起两只通红的眼睛,大吼一声:“你们俩给我跪到北墙根下去!”
我这才感到“杀气腾腾”的威胁,料到不妙,害起怕来,扭头就要往外跑。
母亲一步迈下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尔后举起事先就准备在手边的短柄的扫炕笤帚,倒过来攥着,举起落下,“啪、啪”乱响。每响一下,我的头上、肩下、屁股蛋子上,就象被火烧水烫一样热辣辣的疼痛。
我虽然大哭大叫,却被制服了。
母亲又暴怒地打了姐姐几下,指着墙根儿说:“去,跪到那儿去!”
我和姐姐只好乖乖地跪在那有些潮湿的地上。
母亲气呼呼地回到炕上躺着,不住地翻身叹息。
开始,我们一边跪着,还一边哭泣。后来,认识到怎么哭也没用,就默默地跪着。不大的工夫,两条腿就酸麻,两个膝盖刺痛难忍。同时饥肠辘辘,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