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85)
黑暗在不知不觉中从外边挤进屋子里,屋子在渐渐地缩小着似的。远处有小贩的叫卖声。窗户外面,一串脚步“嚓嚓”地响起,从远而近,又从近到远,最后消失。什么人家的做菜饭的香味儿,竟然钻到我们家,毫不客气地往我鼻孔里钻,好象故意来挑逗我,拿我寻开心!
我是多么的希望,就在这个时候,父亲从外边返回来。然而,这不大可能。因为父亲已经好久没有回来过了。
“嚓、嚓、嚓”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而且没有远去,也没有消失,恰巧停在我家外屋,“嚓嚓”声变成“哗啦啦”地倒水声。
这声音给我带来了一线光明,我故意地哭起来。
姐姐受到传染,也配合我哭,哭的声音比我还响。
“咋着啦?”挑水的张大哥被惊动,撩开了门帘儿,惶恐地四顾;等到发现阴暗处的我们,赶紧扭头问我母亲,“我说大婶子呀,这是咋的了?大妹子和大兄弟犯了啥王法呀?”
母亲冲他一摆手:“你去挑水吧,不要管他们!”
张大哥不听,反倒把水桶放在外屋的地下,一步迈进里间屋来,解劝说:“大婶子呀,您快消消气。他们俩哪儿不对,哪儿做错,该说就说,该道就道,把理摆清楚就行了,别这样惩罚孩子。他们还小哇!”
母亲坐起身,气咻咻地说:“真叫气死人、恨死人哟!两个没出息的东西,竟敢背着我逃学!”
“不会吧?不会吧?”张大哥大惑不解地眨巴着发蓝的眼睛看着我和姐姐,“大兄弟和大妹子都伶俐得透亮杯一般,能不明白念书是好事儿?哪会逃学呢?”
“老师找到家里来,说他俩差不多有两个礼拜没上学校去。开头我也不敢相信,觉着他们做不出这样没出息的事儿。”母亲痛苦万端地说,“今儿个过晌,他们背着书包又走了,我就有意地在后边盯着他们。唉,两个该死的东西,果真没去上学,进了戏园子!……”
“啧啧!放着书不念,到那个乱糟糟的地方玩儿个啥?这么办可不对呀!”张大哥和颜悦色地责备我们,说,“知过改过,往后不犯了,好好念书了。大婶子饶了他们这一回,让他俩起来吧。”
“不行!我要让他俩一天跪半天,跪两个礼拜。要不,他们不会长记性,往后什么事儿也敢做出来!”
张大哥本来要拉我和姐姐站起身来,听母亲这样说,就把伸出的手缩回,诚恳郑重地教训起我们:
“哎呀呀,你俩怎么这么傻呀!念书长本事,多美!长了本事,比攒下金钱置买下产业还要保险。别的东西能让人家给偷去,给坑去,哥弟兄分家给分去,还能让大水给冲去,让大兵一把火给烧掉。念书长的本事,在你的身上长着,在你们的肚子里藏着,自己使,自己用,自己拿它当本钱做官、发财,自己享乐,谁也抢不去、夺不走,水火更没办法给冲了、烧了。多保险哪!我家果子,还有她下边那两个乍懂事儿的孩子,见别人背上书包,眼馋得不得了,哭着闹着也要去上学。唉,我穷,我没本事,供不起呀!他们一闹哄要上学,我就骂他们,你嫂子还打他们,不让他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俩比比,婶子这么舍得花血本,供你们,不该好好念书?不好好念书,偷着逃学,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婶子她老人家呀!”
“我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母亲接着他的话茬儿说,“我这半辈子处处好强,可惜白好强,没有一个人替我争气。男人没志气,不走正路偏要瞎混世!到如今,妻子儿女全都扔下不要,在外边靠上个娘儿们。人家回老家了,嫁了人,他还鬼迷心窍地追了去!……”
我听到母亲后边的这句话,心里不由得沉重起来,同时引起很多的胡思乱想。耳朵听过的那些类似撇妻舍子的民间故事,眼睛看过的那些喜新厌旧、忘恩负义的戏出,都起了潜移默化的熏陶作用,使我过早地明了一些人情世态。母亲在气恼和失望的时刻,头一次向张大哥,也向我们暴露出了父亲的隐私,使我立刻联想起《秦香莲》和《赵五娘寻夫》里的那些人物、故事。……
“他混,就让他混去吧。我只当没有他。我指望儿女。我打定主意,把他们拉扯大,供他们念好书,给我争口气,露露脸,让我到死的时候不觉得冤屈,能够闭上眼睛。……”母亲这样地说着说着,呜咽哽塞了,“哪,哪料到哇,又是两个没志气的东西!他张大哥你说说,我活着还有啥奔头?”
我心惊胆颤地偷偷抬头看母亲一眼,发现母亲哭了,落泪了。这是我长这么大极少极少见到过的情形。不论是父亲被“绑票儿”的绑走那恐怖的日子,还是父亲被日本人抓去,而后又给关进警察局的焦急的时刻,以及她跟父亲发生了口角而万分伤心的时候,都不曾掉过一颗泪珠儿!这会儿,由于我和姐姐迷恋戏而逃学,她哭了。可见她是多么地伤心!
我也忍不住地哭了:这是真哭;是对自己不轨行为而悔恨的哭;是对辜负母亲一番苦心疼爱而内疚的哭;是对父亲抛弃我们而怨恨的哭。
张大哥也挺难过地用手指头揉揉鼻子和眼睛,弯下腰,摁摁姐姐的肩头,摸摸我的脑袋,轻声地提示我们:“快跟你妈认个错儿,起誓往后再不逃学了。”
我和姐姐同声说:“往后再不逃学了。”
“这就对啦嘛,知过必改嘛!浪子回头嘛!”张大哥赶紧地顺水推舟地说,“快起来吧,舀水洗洗脸;吃饭、睡觉,明儿个好好地去上学念书,比啥都强啊!”
我和姐姐心有余悸地站起两条酸麻疼痛的腿。
“耽误你挑水了,你去忙吧。”母亲撩着衣襟擦擦泪,对张大哥这样说一声,实际上也等于宣布饶恕了我和姐姐。
张大哥特别高兴地答一声:“哎,我走啦,大妹子,大兄弟,快帮你妈生上炉子。”
我目送张大哥撩开门帘出了屋,耳听他的挑起水桶的声响和离去的脚步声响,心里特别感激他,暗下决心,以后要照母亲希望的、张大哥嘱咐的样子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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