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67)
我和姐姐傻模愣眼地东张西望,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你们快着点儿走哇!”小胖墩有点着急地催促我们。
我和姐姐只好加快步子,跟他扶着栏杆往走廊的北边走。
在走廊的尽头,拐进一个屋,这是后台上面的一端,应该属于化妆室之类的地方。有几把凳子,几只箱子。一些画了脸儿、戴了珠翠、穿着花花绿绿服装的人,正在那儿或坐着,或站着地喝茶、抽烟、聊天、发呆、打瞌睡。左边还有个没门框、没门扇的门,通着井底一样的后台。有的人,登着梯子下去。那里是各种道具、服装,如同杂货店,也象卖破烂的市场。
小胖墩只让我和姐姐朝里边看看,就把我们拽到门边,小声地嘱咐我们:“别乱动,在这儿等我啊!”
我们赶紧冲他点头。
小胖墩独自走进那个化妆室的门,冲着说笑的人招呼一声:“妈!”
听到里边有人应声,我探头偷看一眼,才留神到,那个呆在屋子角落里,一脚蹬着凳子、一脚立在地板上、满头珠光闪闪、脸如花朵、嘴上叼着烟卷的人,是我们刚才见识过的,本来又黄又瘦又难看的女人。
这使我倏然地产生一种神奇感,觉得眼前这些唱戏的非同凡人,十有八九是母亲讲的故事里的那些会法术,会千变万化的狐仙。……
“我在前台看啦!”小胖墩又冲他妈这样说一句。
“用点心,别光顾看热闹。要瞧门道。”他妈又这么嘱咐。
“嗳!”
“你答应的干脆着哪,转过身去就不是你了。”那仙女般的人龇牙咧嘴地训斥儿子,“我看你没有多大出息,白让人操心!”
旁边一个正照镜子描眉的女人插嘴说:“哟,你家大哥不是想让你这宝贝儿子攀高枝儿、跳龙门嘛,还受咱们这份洋罪干啥呀!”
“艺不压身。”小胖墩的妈回答她说,“我得有主意,得让他学点入门的本事,防备着万一那辆车爬不上去,他也能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也能活。要是变成个废物,我们两口子死了,谁养他呢?……”她又朝小胖墩打个手势,吆喝说:“大人说话,你在那儿听啥?快走开。一会儿过来,听刘老师给你哥说戏。”
小胖墩又答一声,转过身,欢欢喜喜地推我出来。
“咱们别占座儿,不然挨老板的训。”他边走边这样告诉我们,随即示范式地在走廊上就地一坐,把两条腿从栏杆空当伸出去,垂到下边,两只手把着两根栏杆的立柱,把脸贴在中间。这个办法真妙!既不占座位,又不挡包厢里观众的视线,尤其使我们得天独厚:居高临下,对戏台上、戏台下的一切,都能够一目了然,别的位子上的人谁也难比!
第五十章
“戏是啥呀?”我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地问身旁的小胖墩,“告诉我,戏啥样?”
“一出戏一个样儿。”小胖墩几乎是淡淡地回答。
“今儿个是哪一出?”
“好几出。有我哥哥的黄天霸。”
“黄天霸是什么?”
“一会儿你看看就知道了。”
“戏好看吗?”
“不好看,能有这么多的人掏钱打票来看呀?”
我没听明白他的回答。实际上,他也没有回答明白。于是我越焦急地想要弄明白“戏”到底是怎样一种东西。我左右张望,把在这里初次看过的那些陌生、新鲜物件,再重新认识一遍;好象要从那里找到什么答案一样。
戏台顶端挂着两个特大的电灯泡子,光特别强,以至于使得楼上楼下的一些小灯泡子都显得黯然失色。戏台是用砖石垒砌的,上面拼着长板条,由于老化和松动,人走上去有些颤悠,还发出一点声音。幸好人的嘈杂和别的许多响动都比它厉害,所以谁也听不到它的“吱吱”乱叫。高高的正面墙上,那两个通往后台的“洞口”,原来撩起的门帘儿放了下来。那是长长的、绣着凤凰戏牡丹的红缎子面的。有人在戏台中间靠里端放了一张有些长形的八仙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桌子和椅子上又挂了和搭了跟门帘儿一样颜色、一样花团的围子、罩子、垫子。让人眼花缭乱的是,那些帘儿、围子、罩子和垫子上,除了缎面的鲜艳、线团的绚丽多彩之外,还缀着数不清的大小玻璃珠子和鱼鳞似的化学片片。它们在灯光下宛如电光石火一样明亮耀眼。那帘儿、围子等稍一被触动,各种珠子、片片便这边一闪,那边一闪。给这本来就让人新奇的场所,增添了一股子强烈的神秘魔幻的气氛。
几个穿着各色大褂、短衣的人,不声不响地从绣花门帘缝钻出来,溜到前台。他们有的提着胡琴,有人抱着锣钹,有的端着小鼓,有的拎着凳子。他们围着那个打小鼓的人,坐在戏台右边的角落。他们坐定之后,低声说着话儿。过一会儿,那个打小鼓的坐正身子、直起腰杆儿,随之提锣的人也站了起来,拿钹的把钹上的红绸穗子往手指上缠绕几下。突然间,那个敲小鼓的把小鼓敲得如同炒豆子爆锅那样响了几声,其他人各自持起手上的家伙,拚命的敲打,锣鼓声骤然而起,响声越来越大。真是震耳欲聋。
小胖墩把嘴巴伸到我耳朵旁边大声告诉我:“这是‘打通儿’。打过三遍之后,戏就开台了。”
我的心,立刻就不知不觉地随着“打通儿”的锣鼓声音兴奋起来。这是激动的紧张,是喜悦的惊慌,是预感到即将出现的更新奇东西的一种从未有过的热切期待。我的浑身不由自主地在抽搐、在战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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