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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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从南边朝东的那个门口往外走。路过尽南头一间大一点儿的房间,小胖墩冲着里边招呼一声:“你们还磨蹭哪!都打通儿了!”
那屋子里是个大联炕,炕中间挂着印花的打着补丁的布单子。炕上铺着褥子,一个挨一个;褥子上散扔着破被子、脏枕头、团卷在一起的衣服。地下跟炕上一样,铺着草席,席子上铺着褥子、毯子,也是一个挨一个的。从那敞开的门口往外冒着热气和怪味道。还可以看到不少的人。有的坐着吃饭,有的跪着收拾东西,有的躺着抽烟。男的女的,光着膀子的,穿着小裤衩的,什么样儿的都有。
我问小胖墩:“这个家怎么这样多的人呀?”
小胖墩告诉我:“他们不是一家子。布帘儿那边是一家,布帘儿这边是一家。在地下打地铺睡的,全是没带家眷的光杆儿。”
这么热的天气,这么多的人挤在一块儿睡,多难受呀!我这样想着,似乎都感到出不来气儿了!
第四十九章
戏园子在镇子中心路南,要从一个小胡同拐进去,才能走到它朝南的大门口。名字很好听,叫“燕春楼”。上下两层。在这片建筑中,即使教堂,也没有它显得高大。外边的墙壁用水泥掺着砂粒儿似的石粉末子抹起来的,粗糙而坚固。下层的东面和西面有窗户,装着铁栅栏,后来被堵死。如今光剩下上边一层才有几面朝东、朝西的窗子。顶是铁板覆盖。从下边走,或在狭窄的街上翘首瞭望,都不能看到它;倒是进了大门,到了里面,才可以把块块铁板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尽管我经常从它的南门外、西墙和北墙边走过,却总也弄不明白那里面是什么模样。
它距离我家很近。它的里边每天下午和晚上要演一场戏;赶上节日,上午还要加一场。坐在我家屋子里,就能够听到从那儿传来的阵阵锣鼓声,若有若无的胡琴声和断断续续的唱白声。
真奇怪!父亲为什么没有带我迈进过那个半圆形的门脸儿、绿色门扇的大门口呢?母亲为什么也没有领着我到那里边走一趟呢?
天色刚刚黑下来,稀稀拉拉的、可怜巴巴的小路灯还没有亮,戏园子里边已经是灯火辉煌。从二层楼上那一面面坏碎了玻璃、拧曲了框架的窗子,能看到闪耀的光亮。尤其是大门口,悬挂着一个很大的灯泡,早早的就明晃晃刺人的眼睛,照射着门边墙上用粉色的、绿色的纸写的戏报,照射着拥挤在门外边起哄吵嚷和睁大饥渴般的眼睛朝里张望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一些穷得掏不出打票钱的戏迷。
穿着肮脏的窑衣的,穿着干净的大衫和小褂儿的男女们(男人极多,女人极少),先在旁边一个小窗口打了票,随后就匆匆地往门里挤。他们一面喊着“有票”,一面从人的头顶上把票子递给把门的人,再斜着身子,推推搡搡地挤进戏园子里边去。
收票人是两个电线杆子似的彪形大汉。他俩威严地分靠在门框的两旁,各伸出一只手和一只脚挡住去路,另一只手接收票,嘴里高喊着单调的一个字儿:“票!”等票接到手,他们就把挡住门的手和脚稍微一收,放一个人或几个人过去,再照原样儿阻挡住后边的人。
每当这样放进一个或几个进场的观众,大门外都要掀起一阵呼叫声和一阵子骚动。戏迷们明知道不花钱的话开场前难以混进去,偏要试试运气;也许故意用这样的行动来宣泄一下妒火,表示一下抗议。这便招惹得把守门口的两位大汉,如同吆喝野狗那样冲着他们龇牙瞪眼地喊:“走!走!都给我走开!”
小胖墩拉着我的手,让我拉着姐姐的手,挺费劲儿地在大门外那些起哄的人的缝隙里挪动。
我心里暗暗嘀咕,甚至挺害怕。因为我手里没有“票”。
当快要挤到大门口的时候,小胖墩冲那把守门的大汉甜甜地叫了一声:“陈大叔!”
那大汉看我们一眼,没理睬,就收了手和脚,让我们进去了。
此时再往里迈步,身子没人挤撞,心情尤其轻松愉快。我不由得蹦了几下。
门口外边亮,里边并不亮。一进大门先是黑咕隆咚的大厅,迎面是一堵影壁,从两边走入。走过墙的影壁,可以照直步入第一层的“池子”,也可以从东西两边登着那很陡的木梯,上二层楼。
我们没有从影壁旁边进去,而是摸着黑上了楼梯。脚放在木楼梯上,发出“噔噔”响声。到了登上最后一级,拐过一个弯儿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光亮,看到了“宽大”的全景。
原来,这戏园子内部全是木结构的,几乎是个巨大的木条和木板搭成的架子。头上,高高地悬着那横七竖八的木头柁、梁、檩式的连成一体的大家伙,托着铁板屋顶,吊挂着电灯泡子。北面是白色的高高的墙;墙前是戏台,墙后是后台;东西有两个洞口一样的门,通连着前台和后台。东、西和舞台对称的正南方,有一圈相隔丈许的数根立柱。立柱下端埋在地里,上端擎着顶子,当中腰挎着板子、栏杆,形成了环形的三面二层楼。
我们就上了二层楼上。可以看到戏台全貌,整个池子也一览无遗:一排排长靠椅、长凳子,以及那上面坐着的观众们一个一个的脑袋,全都在我们的下面。这二楼上的靠里端,被木板条隔成一间一间屋子式的地方,那叫“包厢”。当年可能还象个样子,有座位,有放茶具、搭胳膊的一条半似桌案半似窗台的东西。等我跟它结识时期,已经破烂不堪:油漆剥落,歪歪扭扭,座位松散,背后的窗户有的吊着窗扇,有的只剩下一个洞;看戏的人转过身去就可以冲着窗户小便。所以那些所谓“包厢”,不仅潮乎乎的,还有骚气呛鼻子。“包厢”前还有一条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走廊,齐腰高的木条栏杆,挡着人不掉下去。最热闹最有趣的地方是“池子”。我们一低头,什么都看得清楚。那里,一排长靠椅,或一排长凳中间,都设有一个从东到西的案子。那是用一块长板子,钉在立着的木条上做成的。那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烟雾弥漫。尤其是吵嚷声、呼叫声、逗闹声,喧嚣成一片,简直象一锅滚开的水。提着大壶卖茶的,挎着篮子卖瓜子、糖块、香烟的,窜来窜去。还有扔毛巾把儿的。这边把拧成一团的湿毛巾,在观众的头顶上斜线投过去,那边正好有人接住;然后再把用过的,如法掷到这边来。不散不落,不碰人,那本身就是一种精彩的杂技表演,让人看着有趣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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