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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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开滦五矿这块外国人当主人、中国人当奴隶的地盘上,打架斗殴的事儿,如同乡村里鸡鹐狗斗一般的平常,几乎时刻不断。尤其是中国的穷人们互相残杀的“打群架”,更是此处的“地方特产”。济南府的一群人跟保定府的一群人打。河南的一群人跟山西的一群人打。今儿个这场恶战,你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明儿个我设法反过手来,得叫你那伙里的人丢盔卸甲,死上几口子。小帮小拨的在街头巷尾打。大帮大拨的在镇子南边的大洋槐树林子当中的空地方打。听说,最“抱团”的山东人,打起架来凶狠,有劲头,不惜性命。听说,他们常常把阵前活捉的仇家,用木头橛子硬给活活的橛在地上!
每逢遇到这类事情发生,镇子上的气氛骤然大变。不相干的工人和平民们,都争先恐后地奔去看热闹。那种狂热劲儿,很象当今的城市人想看一场有中国选手参加的国际球赛一般。小孩子们更如同过节一样的高兴,连学都不上,背着书包就奔到厮杀的场地,从人缝里挤进去观赏。
在这样的时候,母亲一定要把我和姐姐关在屋子里,门也不让出。或者亲自把我们送到学校,嘱咐老师别放我们走。实际上,母亲就是鼓励我去参观,我也没有胆子走一趟。小伙伴们看了热闹回来,听他们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转述,我还忍不住地打寒战!
第四十七章
工人们打群架的野蛮行为,对孩子们是有传染的。就连教育馆的小学生们,也每每因为一点点小事儿而互骂“山东棒子”、“醋老西儿”、“河北耗子”,或“河南野猫”之类的话。他们的大多数都很粗鲁。脏字儿挂在嘴巴上,动手打架好似做游戏;刚刚还在一块儿说说笑笑玩耍得很和谐,一句话不投机,就扭打在一起;结果就得闹个鼻青脸肿,身上多少要挂上点“彩儿”。
怯懦的我,一向自觉地、小心地躲避着他们,怕被打了“夹馅儿”,怕受牵连,怕惹祸。所以在上课的时候,即使老师不在教室里,我也不离位子不串桌,规规矩矩地坐着。坐得不耐烦,我就在纸片上画花、画树、画房子,或画小人儿。有时用蜡笔给课本上的人物、动物、植物和建筑物等等插图,随心所欲地涂抹各种颜色。下课的时间里,我经常跟着姐姐,裹在女同学的圈子里做游戏。她们擅长的跳房子、跳绳子、抓子儿,我也样样内行,而且玩儿起来安静有耐性。
疤拉眼儿喊我:“嗨,梁金广,跟丫头片子掺和什么,来这儿玩儿玩儿吧!”
他说的“玩儿”,就是摔跤。
他爸爸就是个会摔跤的,还靠摔跤挣钱,养家糊口。他们老家在沧州和德州两地中间,说不准算河北人,还是山东人。但是,认识他的都称他“老侉”,即“山东侉子”的简化。老侉在闹市一角打个小小的场子,一面卖耗子药,一面等着来个对手摔跤论输赢。老侉长得并非是膀大腰圆的“山东大汉”。恰恰相反,他很干瘦,脖子细长,说话总咧着嘴巴,加上爱用鼻子发音,听起来好似可怜巴巴地干哭干嚎:
“诸位爷儿们,谁赏脸,咱们玩儿玩儿?您赢了,小子磕头拜师,奉上两包耗子药孝敬您。您输了,不算您没本事,算小子的运气,赏给俺一顿饭吃,交个朋友。这样您穷不了,成全了我,您还是老爷,俺还是孙子……”
老侉总是这样在人的包围圈里,转动身子作揖、鞠躬地招揽顾客。
那些刚从煤窑井下上来,还有精力的或者吃饱喝足,准备下井而经过这儿的,以及一些歇班儿的、游手好闲没事儿干的“愣头青”们,观看一阵子,不免跃跃欲试。有的则一绷脑筋儿跳进场子,跟老侉交起手来。三下两下,用不了几个回合,就被老侉给摔倒在地,就得红着脸、喘着气,从腰包里掏出几毛钱扔给老侉。一直在一旁观望等待的老侉的儿子疤拉眼儿,立刻如猫逮老鼠一般扑上去,抓住钱,塞进一只打着补丁的小布袋里。人们渐渐明白:别看老侉身子单薄,但有绝技,不是对手,别惹他。
有一回,山东人跟河北人打群架,老侉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山东老乡的一伙,使得河北人吃了亏。事后,一直伺机报仇的河北人使了一个以多胜少的计策,突然冲进摔跤的场子,把老侉给打倒,打得浑身是伤,打折了一条腿。他再没办法摔跤挣钱,只好到澡塘子里学修脚。遭事那天,老侉的儿子疤拉眼儿也在场。他为了护着他爸爸老侉,被仇家一棍子落到脸上,虽然没有把眼睛给打瞎,可惜上眼皮的伤口化了脓,伤好了之后落下了疤拉,变成了疤拉眼儿。
恶斗事件发生在我入学的头一年夏季。我是现场目睹者中的一个。那一程子,父亲在赌场里不顺手,闷在家里没事儿干,带领着我遛大街玩儿,正巧遇上那场热闹。父亲当时精神振奋,好似那回在大粪场子救火一样,不顾危险地挤到跟前,拉架、解劝,最后跟几个熟人把奄奄一息的老侉给抬到矿务局的职工医院。
疤拉眼儿不长记性,还总跟同学摔跤。我才不干那种危险勾当。我冲他摇头,把身子往墙上靠得更紧。
疤拉眼儿知道我“松”,就走过来说:“咱们拍皮球吧。”
我喜欢这种游戏,问他:“你有球吗?”
“咱们仨比赛。他有球。”疤拉眼儿说着,把我拉到一个小胖墩的眼前。
小胖墩比疤拉眼儿的个头小,比我粗壮。他果然有个很白很鼓的小皮球,藏在裤兜子里边,两条腿使劲儿夹着,别人谁也看不出来。
我们三个轮个儿,谁拍得多,算谁赢。小胖墩让我先拍。
多奇怪呀,看着别人拍皮球,总觉得是一件极容易的事儿,我却做不好。以为皮球从地上蹦起来了,赶紧用手拍去,实际上皮球正往下落,结果手掌就落了空;以为皮球没有蹦起,恰恰从手边蹿了上去,又一次没有拍着。
小胖墩和疤拉眼儿在一旁很不客气地嘲笑我,然后又宽让我。让我拍三回对他们的一回。三回都输了,我的头上冒了汗。我觉得很好玩儿,急盼着快轮到自己,胜过他们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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