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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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拉眼儿拍了七十多下,直喘气;终于有一下没拍着,皮球自己落到地上,滚到一边去了。
轮到小胖墩的时候,他不慌不忙,沉着冷静;捉到球之后,一只手很随便地搭在背后,只用一只手一下接一下地拍球。同时轻轻地摆动着脑袋,嘴里数着数儿,间或抬起左腿,让皮球从左腿下钻上来;拍一下,再抬起右腿,让它从右腿下钻上来。他一口气拍了一百二十多下,那潇洒自如的姿态,真让人羡慕。这当儿,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他收了皮球,一边冲我们龇牙笑,一边在裤子上蹭蹭皮球上沾了的灰土,随后挤进正从门道往里涌的人流里。
我对小胖墩产生了极好的印象。从小的时候起,凡是比我强的人,哪怕别的许多方面不如我,只要有一点什么地方比我强,我就对人家敬重而眼馋;自愧不如的那股子别扭劲儿,总是暗暗地咬着我的心;越是觉着赶不上人家,就越感到疼痛。这一天,直到坐在课桌旁,听陈老师用他那鼻音颇重的声调讲起课来,我的脑海里仍然旋转着那只从白变黑的小皮球,还有小胖墩拍皮球的那种熟巧自如而又优美动人的姿态。
晚饭前放学了。学生们要排着队走出校门口,然后分成往东往西的两队。实际上,离开学校不远,队伍就乱了,有的追逐打闹,有的仨一群俩一伙地边走边说开心的话儿。
我跟姐姐往西走。我一边迈步,一边伸着手掌练习拍球的动作;偶尔地回头看一眼,瞧见小胖墩也追着我们走,就问他:“你们家住在哪儿呀?”
他挺和气地回答:“就住在你们里院。我们走南边朝东的那个门儿。”
“瞎扯泡!住在一个院里,我怎么压根儿没有见过你呢?”
“真的。我们是前天搬来的。”
从后边赶上来的疤拉眼儿,抡着他的破书包说:“你不认识他呀?他是戏班子的。他妈唱花旦,他爸爸演小丑,他哥哥会翻跟斗,棒着哪!”
南院有几间房子最近好象变成客店一样,三天两头更换住户,我几乎没办法跟他们熟悉起来。但是我知道,那儿常有从天津卫和唐山来的戏班子的人家。
戏班子的人,对我来说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神秘人物。常见他们白天闭门大睡,晚间热热闹闹、欢蹦乱跳、男男女女都穿着与众不同的服装,走路迈步都显得怪式怪样儿。而且,他们老是搬来搬去的,用大车拉着各种箱笼、大小盒子、匣子,乱七八糟的东西特别多。还有些长短不齐的、一端罩着布袋儿的棍棒。……
他们到底儿过着怎样的一种日子呢?
第四十八章
吃过晚饭,我拉上姐姐去找小胖墩玩儿。临出门的时候,我对母亲做了一次蓄意的欺骗:
“妈,明天给我买个皮球。”
“不好好的念书,玩儿它干啥?”
“老师让买的,一人一个。”
“老师还让学生买玩的东西?”
“做游戏用。我们还要比赛哪!”
“行。等我上街买菜的时候,顺便给你们买两个。可不许玩儿丢了呀!”
我为自己的行骗成功挺得意,迈出屋门坎儿的时候,忍不住地直乐。怕母亲听见,赶紧捂上嘴乐。
小胖墩家四口人,正围在一块儿吃饭。他们用扣着的木板匣子当饭桌。窝头,拌黄瓜,还有红高粱米稀粥。
一个脸色黄黄的、眼圈黑黑的女人,冲着我大嗓门儿地说:“瞧瞧,这就是我说的北屋的那个!人家这小伙儿长得多秀气,多俊,这才是个能唱戏的架子,扮相准错不了。哪象咱们家这么一个废物点心呀!”
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瘦个子男人,嘴里一边嚼着菜饭一边接过话茬儿说:“别急嘛。我小时候也象他这样。等到长成形了,就不会这么胖嘟嘟的了;四架一长开,准比这会儿好看。”
女人说:“要我看哪,就应该一天饿他两顿,免得他一个劲儿傻长肉!”
男人故意打岔地问我:“喂,喂,有何贵干呀?找我,还是找她?”
小胖墩赶忙替我回答:“他俩是我的同学。我插到他们那个班里,都念第一册书。”
女人气呼呼地用筷子拄碗底儿说:“我真不明白,既然打定主意要孩子吃唱戏的这碗饭,不让他一扑心地练功夫,还念哪家子书哟!”
男人说:“你这是女人家的见识。当初,成兆才大哥没少嘱咐我们哥儿们,收徒弟也罢,教子女也罢,都得想方设法让他念几年书、识几个字;当睁眼瞎子,唱起来费力气,唱红了太难!……”
“既然这样,咋不让他哥哥也背上书包念上几年去呢?你倒说呀!”
“唉,这是万般无奈的事儿,总得有个人帮咱俩挣口饭吃嘛。哪有力气养两个光吃不干的念书的学生呀!”
他们说话间先后吃完饭,放下碗筷。男人提着盒子,女的抱着小包裹,从我和姐姐身边走过去,相跟着出了东门。
炕里边坐着一个身子细长细长、脸蛋苍白苍白的小伙儿。他一直闷头吃饭,没吭声;只是在别人说话的时候,闪动着两只忧郁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而且他吃得极慢,细嚼慢咽的。等到那男女二人离开家之后,他才加快了吞吃的速度。他把桌子上的所有碗筷往已经空了的铁锅里一收拢,赶紧溜下炕、挺不耐烦地对小胖墩说:“你还不快点儿动身,磨蹭什么?今儿个有我的戏,知道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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