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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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平生拍照的第二张像片。头一张光着屁股蛋儿坐在大人的怀里照的,因为露着小鸡鸡,我害羞,而不喜欢它。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还偷偷地看过它一眼,以后就不见了。而这第二张像片,就是身穿制服、头戴制帽、足登皮鞋的那张,一直保留到今天。我很珍视它。它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它寄托着一位望子成龙的母亲的情、爱和至高无上的期望!
第四十五章
一个晴朗朗的早晨,我和姐姐被招呼起来,吃的东西,除了通常的棒子面粥,还有我最喜欢吃的肉烧饼。
“今儿个是你们俩的好日子。”母亲看着我和姐姐吃饭,语重心长地说,“我要送你们上学念书去。念书识字,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儿。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把书念成了,才能够当官、发财,做个人上之人。……我和你爸爸这一生一世算没前程了,多苦多难也要把你们供出来。……”
我跟姐姐常到北街的开滦小学的门口玩耍,看见过那些穿着制服的小学生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课,散布在操场里做游戏,排着队、唱着歌走出校门,走在街头。我很眼馋他们。我没想到自己也能当小学生,也能象他们一样地美起来,一样地乐起来。所以我听了母亲的话,兴高采烈得直蹽蹦子。
母亲把早已准备好、收藏着的衣服拿出来,给我和姐姐又做一番精心地打扮。然后锁了屋门,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姐姐,迈上铺着灰渣子的街道,很庄严地往前走。
在拐弯的地方,我一面往后坠一面提醒母亲:“朝北走,学校在北边!”
母亲说:“那个开滦小学,只有查头子家的孩子,起码是内工的孩子才能上,咱们进不去。咱们只能上平民小学。……用功念书,什么学校都一样。你姥爷看坟的那个山沟里边,就出过秀才、举人。”
我们走到东街路北的一家平民小学校,名叫“赵各庄教育馆”。临街是一溜倒座的房子。门口竖挂着一块白地黑字儿的牌子。我们进了右首的房屋。
屋子不大,一切陈设都使我觉得挺新鲜。桌子,椅子,床铺,挂钟,堆积着的书籍,放在墙角的搪瓷痰盂。墙上张贴着的彩色挂图吸引住我的眼睛。我光顾看,没听见母亲在进来之后,跟那个文质彬彬、身穿月白色大褂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那个穿月白色大褂的人听完母亲的述说,站起身来,伸手摸着我的头顶,很和蔼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赶紧从挂图上收回目光,同时把脸转向他,紧张而又局促地回答:“我叫臭头……”
那人笑了:“大名儿呢?以后要叫大名儿,不能再叫小名儿。”
母亲接过来替我说:“我请米面店的少掌柜赵先生给他起了个名儿。老梁家到他们这一辈儿的都是金字,他叫梁金广。”
那人点点头,一手按着桌子边,一手抓过一管毛笔,在一个帐簿似的本子上写下三个字,招呼我:“过来看看,这就是你的名字。”
我往前挪一下,伸着脖子,睁大眼睛注视着,见那红格子中间墨汁没干的三个字儿,既是漆黑一团,又是亮光闪闪。
那人又说:“念一遍我们听听。”
我怯生生地看了母亲一眼。在母亲那双充满不安和期待的目光鼓励之下,我鼓足勇气,很顺利地念出自己的姓名:“梁金广”。我自己都感觉到,那个“梁”字念得清晰而响亮,后边的两个字由于绕嘴和生疏,就念得很含糊,声音也低。
那个人反倒夸奖一句:“很好,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我心里得意,偷偷地朝母亲瞥了一眼。
母亲乐了,是一种矜持的、含蓄的乐。然而她的眼圈儿泛红了,眼睛里湿润得要流下泪水。
那人又笑眯眯地打量我的姐姐。
“她的小名叫招头,大名叫梁金霞。也是赵先生给起的。”母亲这样说着,把格外拘束的姐姐往桌子跟前轻轻推一下,让她履行我刚刚履行过的那种入学手续。
姐姐也挺顺利地过了关。只是那个人没有夸奖她。我在心里这么一对照比较,更增加了几分得意。
母亲十分恳切地对那个身穿月白色大褂的人说:“我把俩孩子交给您了。他们要是不听话,先生该管就管,该打就打,我不心疼。只要让他们识文断字、长本领成材料就行。”
那人说:“您放心,我们会尽责任教好他们。看样子他们都不错。”
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钱,放在桌子上,说是学费、书费。她又跟那个人说了些道谢的话,然后嘱咐我和姐姐几句,诸如要听先生的话,要用心念书,不要淘气,不要打架之类的话,就很满意地独自走了。
穿月白色大褂的人送出母亲。他返转回来的时候,从桌子抽屉里翻出几本书,给我两本,也给姐姐两本,说道:“梁金广,梁金霞,跟我去见见你们的老师吧。”
我和姐姐既好奇,又惶恐,手没处放,脚不知道咋迈;几乎是慌里慌张地跟随着那个人,拐进东厢房的门口。
玻璃门被拉开,我才看清楚,这儿是一个两间相通连着的房子。靠北端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块涂了黑色的大木板,比放在它前边的那张条案式的桌子还要长。一个脸色特别红亮、长满壮疙瘩的人站在黑木板的前面、长桌子的后面,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圆滑的木棍儿。从他那边到我们这边的门口,排列着两溜桌凳。每一个小桌旁都并坐着两个跟我们年纪不相上下的小孩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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