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59)
母亲听到这儿,沉默片刻,忽又长长叹口气,无限悲哀地说:“我对谁也不该怨恨,只应当怨恨我自己。我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遇上这么一个没有志气、丢了正气的男人。你说他精明,其实他越来越愚蠢了,越来越不会辨别黑白了。他应该知道,他不是那些一身无挂的跑腿儿的,可以自己吃饱了别的什么都不顾。他是有家室、有妻儿的男子汉。走那条道儿,会把我们全都给毁了呀!”
孙大叔嘬嘬牙花子,说:“大哥早晚能回心转意,不会一条道儿跑到黑。大嫂子你呢,也别想得太多,更不要性急,千万别闹翻。粘上那种勾当的人,得自己醒过梦来,别人硬扳闸是扳不过来的。”
母亲一挺胸脯子说:“我就不信扳不过来他!他不能永远不回这个家吧?总得见我吧?看我能扳他不!他要是不立刻回心转意,咱们谁也不用想自己痛快、好受,我要用一死对付他!”
孙大叔好言好语地劝说一阵儿,便无可奈何地告辞走了。
母亲没送他,没说一句应酬的话,只管在那只老式太师椅上,一种姿势、一种神气地闷坐了很长时间。
我和姐姐坐在炕里边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敢说,也不敢动。我心里边可能跟母亲同样地翻腾不息。从母亲跟孙大叔的交谈里,我知道父亲有了下落,但怎么也弄不明白父亲又遭遇了什么样儿的新的灾祸。
下午阴天,打闷雷,下小雨,气温降低,显得凉快。除了窗户外边不断线的滴水声和偶尔传来行人“啪唧、啪唧”的脚步声,什么响动都没有。这气氛让人感到压抑,很不自在。
忽然,被雨水淋湿的门扇子“吱吜”一下推开了,随后,父亲出现在通向里间屋的门口。
父亲进门之后,没说话,就走到躺在炕梢上的母亲的跟前,把一只胳膊朝母亲身边一伸,又一低,只见一根用纸包卷成棍儿似的东西,从褂子袖口里溜了出来,“咣当”一声,掉在炕上。他又向母亲伸出另一只胳膊,同样的“咣当”一声响,同样的从袖口溜出一根棍儿,只是那包皮的纸破散开,“哗啦”一下,撒出一摊亮闪闪的“银大头。”
我看见过这样多的钱,那是为了从“绑票的”土匪手里赎回父亲,出卖祖传的土地房屋、写文契画十字儿的时候,换到手里的。那么,这次的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手气不错,我赢了!”父亲笑眯眯地对母亲说,“先归还那个车把式的车和骡子钱,剩下的,撒开花,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母亲不看钱,质问父亲:“你就靠做这号事情活着吗?”
“我已经把话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父亲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回答,“往后哇,怎么活着痛快,就怎么干!”
母亲坐起身,提高了声音:“这是正经人干的正经营生吗?”
“啥是正经营生,你给我说说!”父亲也不甘下风地忿忿反问,“下窑、种地、做买卖,全都是你说的正经营生吧?请问,对哪一行,我没有兢兢业业、辛辛苦苦、规规矩矩地干呢?结果怎么样?干哪一行都难干下去,还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小命,一回回死里逃生。这个,你总知道吧?你还想逼我吃一辈子糊涂药、干一辈子糊涂事儿吗?”
母亲象是被这一串的题目给难住了,直着眼睛愣了片刻,又眼泪汪汪地说一句:“就算有难处,不容易,可我们有儿有女呀!往后你到底儿打的什么主意,想领着我们怎么活呢?”
“混!混到哪步算哪步!”父亲回答得十分干脆,“要是光顾自己自在、自己美地混世,我不信我梁子芬就比谁窝囊、比谁本事差。咱们走着瞧吧!”
母亲好象打个冷战,低下头,不再吭声。看样子,今儿个她不会跟父亲大吵大闹了。
我悄悄地移到父亲跟前,搂住他的脖子。
沉寂,特别沉寂。只有窗外那无声的雨在继续不断地飘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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