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56)
外边的人又“吱吱”地推动门板儿,发急地说:“开开门呀!”
我从声音里听出来是谁,就抬起脑袋冲着外边喊:“爸爸!爸爸!”
母亲拉亮了电灯,几乎等于蹿下炕,冲向门口,慌忙地打开门扇。
进来的人果然是父亲。他变了模样。他的脑门上挂着几条血痕已经干涸的小口子。小褂子不仅涂满了泥泞和汗渍,还给撕破了,一只袖子只连接着一点儿,搭在肩膀子上。他疲惫地喘息着,沉重的往椅子上一坐,把椅子压得乱响。他目光呆滞地茫然地看我们一眼,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很吃力地问:“有水没有?”
“是凉茶根儿。”母亲两眼紧紧地盯着父亲回答。
“快拿来,渴坏了我。……”
母亲捧过茶壶,递给父亲,瞧着父亲嘴对嘴地“咕咚、咕咚”喝水,挺小心地问:“给你做点啥吃呢?”
父亲摇摇头:“一点儿不饿,吃不下去。”
沉默一会儿,母亲又问:“那场官司算完结了吗?”
“也算完,也算没完。”
“你取了保?”
“我给他立下个字据,答应赔他的车。……”
“这为什么呀?”母亲对这个回答大惑不解,不禁提高嗓门儿喊道,“咱们雇的是顺路车!车是让日本人给截走的!他跟咱们纠缠是没理的呀!”
“话是这么说,理也可以这么摆。”父亲一下一下地摇摆着头,“他的家产,就那一挂车,就那两头骡子。车和骡子一没,跟我离开宝坻单家庄一样,变成个净眼儿毛光的穷光蛋了。他不纠缠我,咋办呢?”
“你也不是财主呀!”
“我比他累赘少,比他好活下去。”父亲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向母亲叙述起那件倒霉事情的始末。
原来,那个车把式把父亲拉到警察局,先被警察带到一个小屋子里,让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差不多一天没人理睬。都快黑天了,才有人叫他们去过堂。
一个挺精明的警官问谁是原告?那车把式赶紧抢着诉说冤枉。警官听了之后,忽然嘿嘿一笑地对他说:“车把式,你的确很冤枉。不过,你应该跟日本人去要车和骡子,不应该跟这位雇主要车和骡子。”
车把式一听这话可慌了神,说起诬告之辞:“当时我是想追着车不放的。可是他硬是不让,还打了我。您看,您看。”他把脑袋往前伸,让警官看他脑瓜门儿在墙上自己撞的伤。
警官问父亲:“对这些你有什么话说呢?你是不是真的这么做了?”
父亲回答:“我不让他追着日本人要车,赶快找个机会逃跑,这是真的。因为我估计,跟日本人到炮楼里,不用说车和牲口要不回来,恐怕连性命也得搭上。至于说打他,不是真的。我们都挨了几下子,是日本人打的。由于我不顺从,比他挨打多,也打得重。……”
车把式抢话说:“反正,我脑袋上的伤是你给打的!”
警官又冷笑一声对他说:“我明白你演的是哪出戏啦。你明明是脑门子痒痒,自己往墙上撞,为什么要诬赖别人打的呢?既然是打的,回答我:他拿什么凶器打的?是铁的,还是木头的?说!”
车把式这一下傻了眼,料定官司输到底了,忽然跪到父亲跟前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边苦苦地乞求:“先生,先生,您有钱,您是好人,您得救救我。我除了这辆车之外,就是五个挨肩大的孩子,还有一个瘫在炕上的老妈。这回车一没,挣不到拉脚的钱,我们一家老小没法儿活下去呀!救救我的命吧!呜呜呜……”
父亲被他哭诉哀求得心软了,说:“你快起来吧,你的官司打赢了。”
车把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依旧跪在地下,一边抹眼泪,一边对父亲察言观色。
父亲又对警官说:“我情愿包赔他全部损失,一辆半旧的大车,一头骡子。只是,眼下我拿不出,得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可以当场给他立个字据。……”
跪在地下的车把式往前挪一下,抱住了父亲的大腿,连声呼喊:“您是个大善人!您是我们一家老小的救命恩人!……”
母亲听了父亲的叙述,抱怨说:“你的耳朵根子就是软。那个车把式准是个无赖,能对你说真话?”
父亲回答:“你也不能断定他说的全是假话,从蓟县回来一块儿走一路,我觉着他不象个坏人。……”
“谁在你眼睛里都是好人,你的眼睛里就没有坏人!”母亲无限感慨地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往后接待人、交朋友,得长记性,别随便把谁都当成知已。……今儿个你不顺心,有些话不说了。”
父亲说:“没啥顺心和不顺心的。因为经过这么来回反复地一折腾,我把什么都看透了,把什么都想开了。”
母亲说:“一辆车,一头骡子,就算旧的老的,也要一大笔钱才能买到手,一个月能凑上吗?”
“借。”
“用老孙存的那点钱不合适。他挣钱,攒钱,为的是跟妻儿团聚的。别拖累他啦!”
“那就找老七给想想办法。……”
母亲急了,连声说:“不行!不行!往后你不能再跟他来往,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
父亲奇怪:“这是为啥?”
母亲说:“你先歇歇,明儿个我告诉你。等老孙来了,他也得劝你跟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掰交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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