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55)
母亲拉着我,走到屋门前,停住脚步之后才大声招呼:“他七婶子!他七婶子!”
屋里的留声机的歌唱声戛然停止,愣了会儿,七婶终于在里边搭腔:“谁呀?”
“我。”
“噢,梁大嫂子。您刚离开,又转回来,有别的事儿呀?”
“跟你再说几句话。”
“他七叔还没回来,十有八九今儿个又住柜上不回家了。真对不起,我正洗身上。今儿个热,全是汗。”
“你慢慢地洗吧,别慌。”母亲冲门扇说,“我在外边等等,等你洗完了咱们再说。”
屋里边停止了动声好长一阵儿,闪现出七婶那小巧玲珑的身影。因为她背着灯光,脸色一团黑,看不清眉眼和表情。只见她一迈出门坎子,就又随手带上了门,一边系着钮扣,一面迎上我们,挺亲热地说:“哟,臭头也来了?这么点小人也熬眼儿,真不困乏?大嫂子,屋里边闷热闷气的,象个蒸笼,外边倒凉快点儿。您还是在外边坐坐吧。”
母亲说:“行,外边更随便。”
七婶猫腰伸手,从屋檐下拿小凳子。
母亲不声不响地捏捏我的胳膊,轻轻地推我一把,示意我赶紧照计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屋去看看。
我当时怀着一种一半属于调皮的兴致,一半属于用“听话”向母亲讨好的心气,特别机灵地抓住了时机——七婶刚摸到小凳子,搬起来还没有转过身来的当口,便动作敏捷地一步跃到门口,揭开竹帘子,推开门,跨到弥漫着香水和酒精气味的屋子里。
灯光很刺眼,但很快就看到小炕桌,炕桌上停放着的留声机,留声机和桌子那边倚着花缎子被窝半躺半坐的人。这人,正是我母亲和孙大叔寻找不见的,父亲的拜把子兄弟老七,我的干佬儿。
我喜出望外地正要喊一声“原来你在家呀”,立刻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呆住了。
当时,七叔惊恐地抬起脑袋,无声地对我瞪起两只愤怒得冒出火苗的眼睛;同时耸动鼻子,捣动牙齿,对我做凶恶相;随后,一只戴着金晃晃戒指的手,用力地冲我做轰赶的手势,象赶一只野狗那样。
我被吓懵了。因为我从未见过任何人给过我这样的脸色。我怀疑他发了疯。疯子是会打人的。
我扭头就跑。
被我拉开的门撞到脸盆架上。
被我撞开的竹帘子断了一个挂襻儿。
我一个趔趄,跌到正在从七婶手里接小凳子的母亲的怀里。
七婶见我从屋里出来,吃惊地叫了一声:“啊,臭头,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除了淘气讨人嫌,还能干啥好事儿。”母亲接过话头儿,使劲儿捏我的手跟七婶说,“你歇着吧,我们回去啦。”
“再坐会儿吧。”
“不啦。”母亲摇摇头,“一会儿,等他七叔回来……”
“妈,他……”我插嘴想说七叔在屋里藏着。
母亲连忙用另一只手把我的脸摁在她的身上,堵住我的嘴巴,不让我说话;接着对七婶交待,“你就告诉他,不用他费心出面保你大哥了。这年月,沾官派的事儿,容易受牵连哪!”
“大嫂子,你这话可就说远了。他们哥儿们,是生死之交嘛。”
“话这么说说,说过去拉倒,还能动真格儿的!谁也怕死,谁也贪恋活命。……你歇着吧,改日见。”
七婶很不自然地往小墙圈外送我们,说:“他回家来,我立刻让他去保大哥。”
“不用,不用。我已经托人找到别的铺家担保了。”
“真的吗?您可别光为心疼你七兄弟,骗我呀!”
“我活这么大,从来不对谁说假话,不会欺骗人。”母亲拉着我走,头也不回地说,“你大哥交朋满天下,知心无几人。可总还有个把见死能伸伸手、讲讲良心的!”
走到街上,我把被堵在肚子的话往外吐:“妈,我七叔就在屋里躺着。你不信!”
“我刚才跟你孙大叔来找他那趟,被那小娘们儿拦挡门外边,我就觉着里边有鬼,才让你去帮我探个虚实。”
“那你为啥不进屋去叫他呢?”
“我知道他到底儿是个什么人就够了。进屋叫他?”母亲唾一口,“呸,我不赏给他那份脸!”
回到我们家的屋里,姐姐仍然没睡着,翻个身,扬起脸,小声问:“妈,你们找到我七叔了吗?”
“那是你爸爸一个真正的酒肉朋友,白眼儿狼!”母亲气呼呼地说,“常言道人在人情在。我的人还活着,他就换了心肠变了脸,全忘掉往时对他的恩情。这些年,你爸爸把他当亲兄弟对待,我也没少伺候他。那些酒,那些饭,还不如喂狗呢!”
第四十二章
夜,寂静得有些让人害怕,临街的窗户棂“笃笃”地响了几下。
母亲闻声坐起来,只是听,只是等,没有搭腔。
敲窗棂的是七婶?是七叔?还是孙大叔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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