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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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姐姐站在屋门口听,听到这儿,似乎已经弄明白:父亲又遇上坏人,又遭了难。但是,我难以用正确的地理观念,把“玉田”、“丰润”和“唐山”的位置区分开。我认定,父亲被赶车人拉到日本鬼子那儿去了。以前从逃难者嘴里陆陆续续听到的许多有关日本占领区的残酷传闻,此时全都被我想了起来。我感到特别害怕,急忙地扑到母亲的身上。
母亲仿佛怕摔倒那样,倚靠在通向里间屋的门框上,面无血色,两只发抖的手扶着我的肩膀头,好久才说:“自打他跑起买卖,我黑夜白日提着个心,生怕出意外,烧香许愿地求神佛保佑。不想到了儿也没有躲过去……”
“大嫂子,你千万想开点儿。大热的天,还有孩子。”孙大叔苦苦地劝着,两只手使劲儿揉自己的褂子襟儿,用这动作来辅助他那贫乏的辞汇,“我估摸,就算官司打输了,也比落在日本人手里强。顶不及,再扔点钱。他们要是凭理公断,我大哥干干净净,啥罪过也派不上。”
“唉!”母亲悲哀地叹口气,“他大叔,你说说,有我们家这么倒霉的吗?啥样的事儿都能摊到头上。我们俩半辈子没做缺德昧心的事儿呀!怎么就老遭劫难?老天爷要是能说话,我真要问问他,莫不是我前生造了孽,轮到这一世报应?”
孙大叔劝说一阵儿,母亲哀怨一阵儿,接着沉默一阵儿,最后终于归结:光发愁不行,应当想办法,挽回败局,争取把官司打赢。
孙大叔说:“我追到警察局,没见到我大哥,不让见。我第二次去打听消息,他们说,可以取个铺保,先把人放出来,然后再审理判决。”
母亲说:“没有真正交情的,哪个铺家肯给咱们这样的穷人担这个风险?”
孙大叔说:“我刚才去找老七了……”
“对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母亲使劲一拍手,脸上立刻绽出喜兴样儿说,“他是当铺的人,当铺腰杆子硬,他一出面担保,比求谁都强。”
孙大叔说:“就是不知道他给不给面子。……”
母亲说:“我去找。他如今虽说发财发福成了富贵人,可是凭着他们哥儿们的情义,总不会袖手旁观。”
孙大叔说:“大嫂子亲自出马,他还有什么说的呢。走,我陪着你去。”
母亲打发我和姐姐躺到炕上,熄了灯,带上门,便拖着一串沉重而又急促的脚步声,离开了家。
我和姐姐既害怕,又纳闷儿,嘀嘀咕咕地睡不着。
“姐,你说,那老两口子推着香灰到西天找如来佛算帐去,能找到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冒出这么一句话。
姐姐在黑暗里摇摇头,没有回答我。
第四十一章
母亲好象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就返回来了。她打开门,没有开灯,伸手摸摸我的头,小声问:“还没睡着吧?”
我噌地坐起来,连忙应声:“我等着你呀!”
“那就起来,跟妈出去一趟,办件事儿。”
“办啥事儿呀?”
“到你七叔家看看。”
我高兴了:“哎,哎,到七叔家玩儿了,到七叔家玩儿了!”
七叔,我印象中的第一个干佬儿,日子过得越来越阔气。住的那两间通连着的屋子,全用白色的,有花纹的纸裱糊过,一进去好似钻到神仙洞府里。铺盖着的被褥,全是缎子面的,溜光堂亮。连枕的枕头都是绣花的。他家还有一台很大的留声机,有好多唱片,都是人们经常哼唱的流行歌曲。我要想听哪个,又叫不上名字,只要念出里边一句词儿,七叔就给我找来那张放。他家还不断糖块,放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多会想吃,都可以拿一块放到嘴里。每次临告别的时候,七叔和他新娶来的媳妇,我的七婶,还要抓一把往我褂子兜里塞。更有趣儿的是,七叔还会讲故事,讲“聊斋”,都是鬼、神和妖怪,怪吓人的。一边听一边害怕,反而更想听。……因为这些,我特别爱到七叔家去玩儿。
姐姐爬起来说:“妈,我也去。”
“乱糟糟的,去那么多人干啥?你躺在炕上等着吧。”母亲把她扳倒下,说,“我们到那儿就返回来,不耽搁。”
姐姐没吭声,显然不乐意独自留下。
母亲挺急的样子,没有再理姐姐。她先把我轻轻地推出屋,回手倒锁上屋门,把姐姐锁在黑暗的屋里。
屋外面的街上比屋里亮,是一片朦胧,一片寂静。
我感到十分神秘,而又十分兴奋,好象英雄们要去出征,又象去探险,要去创造什么奇迹。
出了胡同口,母亲弯下腰,小声地叮嘱我:“到了那儿,我跟你七婶说话儿,你就悄悄地撩开门帘子溜进屋里去看看。……”
我奇怪地问:“看什么呀?”
母亲说:“不论看到谁在屋,只要他不说话,你也别吭声,赶紧退出来,拉我回家就行了。”
“这干啥呢?”
“以后你就知道了。”
七叔家住在北街,挨着小工房,跟我们并不太远。夜间路上没有行人,没有摊贩和车辆阻挡,所以很快就走到了。
这是一排平顶房的大院,里边又用一道半截子墙隔成小院。没有门。拐进去就到了那亮着电灯光、挂着花帘儿的窗前。此时,屋子里正放着流行歌曲,从支开着的窗户传出一句“云儿飘,星儿闪耀,海上息了风潮。……”挂着竹帘子的门,却紧紧地关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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