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42)
我仍然不懂什么叫做失火。只知道照明的灯火,做饭的炉火,矸子山上冒着烟的、带死不活的火,还有在冬天的大洼地里,用来烧地阶子杂草的那种欢欢跳跳的火。后来,总算完全清醒,听到窗户外边有男男女女杂乱的喊叫声,同时闻到一股子异乎寻常的味道。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睁大眼睛四下观望;没看到父亲和姐姐,只看到鲜亮的阳光照在窗户纸上,就要往炕下边溜。
“穿上衣服呀!”母亲拽住我的胳膊,匆匆地给我穿上棉袄棉裤。
我没等把鞋带儿系上,就急急忙忙地蹦出小窝棚的门口。
光亮如同针芒一样刺我的眼,本能地闭上了,用很大的劲儿才能睁开。随后好似谁抓了一把辣椒面扬撒过来,呛得我出不来气,连声咳嗽。我很快弄明白,刺眼的不是阳光,而是火光;呛嗓子的是弥漫的烟雾。
熊熊的大火,在南边几个窝棚和平顶房上燃烧,浓重的烟雾,也是从那边滚滚而来。火上是烟,烟上是火;火与烟绞在一起,翻卷升腾。烟火的下端,有几座连在一起的窝棚和房子坍了顶、趴了架,从石头和木头的缝隙间吐着烟团、喷着火苗子。好多的人,都是男的,在那里挥动着铁锹,往烟火上扬土。还有的端着盆子,提着铁桶,往烟火上泼水。这一边,也就是我们窝棚所处的北边,挤着好多神色惊慌的妇女、老人和小孩子。妇女和老人们一面紧张的观阵,一面悲哀地议论:
“看样子已经没了大事儿。唉,总算扑灭了。”
“幸亏西北风,要是刮东南风,咱们这边全得完蛋!”
“何止咱们这块小地盘,得烧到镇子里边去。那可没救啦!”
过一会儿,我瞧见了父亲。
父亲上身光穿件小褂子,肩头撕破一块,布片耷拉着,露出好似涂了油的膀子。一脑门子汗水,腮上有一道渗血的道道,还有一抹黑色。他张大嘴巴,呼呼地喘着气,急速地对母亲说:“壶里还有水没有?给我一口喝。”
母亲问:“不救了?”
“没水。远水救不了近火。”父亲边往我家窝棚跟前走边回答,“反正火道断了,能抢的东西都抢出来了,让它撒开烧吧。”
母亲叹口气:“真是水火无情呀!”
“啥有情?我看啥对咱们这号人也没有情!……”父亲的半截话被门切断,他进了窝棚。但很快又返身出来,对母亲说起另一个话题:“有个病老头子,怕在外边呆久了受不住,先抬到咱家暖和暖和吧。”
“是着了火人家的?”
“就中间那户。”
我猜到那个病老头子是谁了,赶紧问父亲:“爸爸,柱子呢?那家的那个柱子呢?”
父亲没有顾上搭理我,就匆匆忙忙地奔向着火冒烟的南边去了。
我挺委屈,父亲为啥不看我一眼?为啥不告诉我柱子在哪儿?他会不会还在顶棚都着了火的家里呢?他一准又可怜巴巴地咧着嘴、拖着鼻涕嚎啕大哭。
不一会儿,父亲返了回来。他跟另外两个男的伙抬着一个门扇。门扇上罩着一床破被子,被子边儿露出两只显得干枯的脏脚丫子。
我认识那糊着报纸的门扇。是柱子家小窝棚上的门扇。
柱子果然颠颠小跑着跟在门扇后边。
我挣脱开母亲拉扯着我的手,追上来:“柱子!柱子!”
满脸泪痕的柱子,听见呼喊,傻模愣眼地看看我。
我又问:“你妈呢?”
“还没回家。……”他回答着,嘴又咧开,眼泪又流了下来。
糊着纸的破门扇放在我家窝棚门口,然后把破被子和被子盖着的人,给抬到窝棚里边。
这当儿,一个人追赶过来,大声喊:“梁家大嫂子,借借光……”
我首先认出她,是柱子妈。
柱子妈完全变化了原来的模样,头发披散着,脸上涂了黑烟子,眼睛红红的。她一只脚穿着皮鞋,一只脚光穿着袜子。棉袄的两只袖口都烧坏,往下掉着灰炭。
母亲回头看她一眼,立即板起面孔,冷漠地搭腔问:“你有啥事儿?”
柱子妈回答:“把这东西也圈到您的屋里吧,免得跑掉找不到了……”
“啊,狗?”
我听母亲惊讶地一喊叫,才留神到柱子妈手里攥着一根绳子头,绳子拴着一只狗,一只大黑狗。正是我熟悉的那只狗。
“这是庄德义那个怪人的命根子呀!”柱子妈解释说,“他那边的火特大,把狗关在棚子里,还给拴着,逃不出来。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才算把它救出那个真真正正的火坑。……”
我早已经发现大黑狗浑身都受了火烧火燎,皮毛失去了光泽,耳朵滴着血,尾巴秃了;惊魂未定地打着哆嗦,半垂着眼皮。
母亲没有拒绝柱子妈的要求,但不准许我挨近遭了难的大黑狗。
第三十三章
火,挣扎一阵子,渐渐显着有气无力,随后熄灭了。
男人们仍然东奔西跑地忙着什么。女人和孩子们都四散开,回了家。
我们不能进屋。因为炕上躺着个闹病的老头子,地下卧着一只挨过烧的黑狗。柱子妈蹲在炉子跟前做饭。柱子趴在她的后背上。屋子太挤。我们只能站立在门口。
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揽着姐姐的肩头,倚着门框,看着他们活动。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实际上,窝棚里虽然挤点儿,我们进去也容得下,只是母亲不肯进去。我看出母亲不欢迎崔家的人,也就不敢死气百赖地非进屋不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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