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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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一边,听他们吵,觉着挺开心,很想看看他们动手打起架来会是什么样儿。结果一个嘟嘟囔囔地拉着孩子走进西边的小窝棚,另一个骂骂咧咧地牵着狗钻进东边隔壁的、栅栏圈里的小窝棚。我挺扫兴地走回家去。
收拾屋子的母亲,正庆幸地对父亲说:“亏了我那会儿多个心眼儿,把这棚子让老焦给占着。要是由着你一扔就走,这时候返回来,一家大小可往哪儿避风去?”
父亲深深地叹口气,无限感伤地说;“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又给逼着走上回头路。……窝儿有,总趴在窝里不能从房顶往下掉吃的、穿的,还得想法儿找活儿干才行呀!”
母亲说:“歇歇就去找找熟人、朋友,赶紧到大柜上挂个号;一定找个井上工差事,挣钱少点儿,平安。”
父亲没吭声,过一会儿才轻轻地点点头。
第二十九章
在许多的时间和空间里,小孩子比大人的适应力还要强。用父母亲“扎根子”的话来说,返回赵各庄煤矿之后,我很快就跟周围的小朋友打成一片,在大粪场子上如鱼得水了,而父亲和母亲却一直还那么矜持着不进别人家的门口,不跟不熟悉的人搭腔儿;开始过话交谈的人,也是谨慎地对待;小心戒备、客客气气,咬着舌头说半截子话。
我急不可待,好象抓住一点儿“土”就自由自在地扎下根子了。
最先抓住的“土”是那个让我讨厌、可怜、又可笑的柱子。
忘了当天,还是第二天,反正没有多久,我就跟柱子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柱子跟我同岁,生日比我小,个头比我矮,脸蛋子比我黄比我瘦。嘴唇上边经常拖着两道子挂面条一般的大鼻涕;一要过河(嘴),他就赶紧往里边吸溜一下,或者抬起“打了铁”的破棉袄袖口,闪电般快速地抹一下。他特爱哭,不该哭也哭。远处拉大粪干儿的大车把式一吆喝牲口、一抽鞭子,他就被吓得“哇哇”大哭。矿务局那边一响笛儿,一有煤斗子撞击声,他也被吓得“哇哇”大哭。我们在一块儿玩了半天,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说声,“我回家吃饭啦。”他也“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人怪难受,不得不陪着他再玩儿一会儿。
结果,害得我误了饭,挨母亲一顿训斥。
“你聋了!叫你回来吃饭,咋不回来?”
“柱子不让。……”
“谁是柱子?”
“就住在南边那家的。”
“噢,就是那个脏孩子。哼,不听妈的话,听个小孩子的摆布,你可真是越长越有出息呀!”
“他,他太可怜啦!”
就因为我可怜柱子,虽然不喜欢他,也还乐意跟他一块儿玩耍。
春寒时节,冻手冻脚。我们躲在避风的墙壁和旮旯里玩儿,工夫长了仍然冻手冻脚的。
柱子哆哆嗦嗦地提出要求:“到你家去玩儿,好吗?”
我知道母亲嫌柱子脏,就回答他:“我妈不让。咱们去你们家吧。”
“我妈还没起来哪。”
“你妈病啦?”
“没病。睡觉。”
“真没出息。老爷儿都晒屁股了,还偎窝子。”
“我妈回来给我们做饭吃,刚躺下睡。”
“你妈上工?”
“瞎掰!下井的根本没有女的。”
“那她到哪儿上工呢?”
“去给人家做针线活儿。”
“黑夜做呀?”
“白天也做,从后晌开始做到天亮。”
“你爸爸呢?”
“在唐山那边。”
“干啥呢?”
“给我们挣钱。攒好多好多的钱,回老家买好地,盖新房,给我娶媳妇。真的。我妈跟我这样说的。”
“你爸爸咋不回家搂着你睡觉呢?”
“人家不让。”
“谁不让呀?”
“就是管发工钱的不让呗!”
“你爸爸好吗?”
“嘿,他能着哪!会编蝈蝈笼子,会逮大蝈蝈。大蝈蝈长腿、长胡子,可威风啦!”
我听柱子这样眉飞色舞地说道,但是想象不出他爸爸到底怎样的能。是不是象我父亲一样,会让黄土地长出金子一样的麦穗和珠子一样的高粱米?更难猜测大蝈蝈有多么威风,除了长腿、长胡子,有犄角吗?象我家的那头大黄牛一样,能拖着犁耕地、能拉着车运庄稼、能拖着磨扇磨白面吗?……
尽管这样的神秘不解,但我估计柱子的爸爸一定很神气。因为柱子的妈妈就很神气嘛!
“柱子!”窝棚那边有人喊。
“哎!”柱子答应一声,丢下玩耍的碗碴、石子儿,抽身站起,往家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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