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38)
我也跟在他后边走。抬眼看清是他妈从门口里探出烫着飞机头发的脑袋在喊他。
“冷不冷呀?”柱子妈伸出涂着血红指甲油的手,扳着柱子的肩头问。
柱子点头回答:“冷。”
“冷还不进屋暖和暖和。傻小子!”
柱子被他妈拽进小窝棚。
我也跟在他们的后边。不敢往里进,怕柱子妈撵我,就倚靠在石头门框上,两眼警戒地盯着柱子妈。她要是往外撵我,我就赶快走;她要是不留神我,我就在这儿站着,等柱子再出去一块儿玩儿。
“小家伙,进里头来,外边冷。”
听到柱子妈的招呼,我又看她一眼。发现她不仅神气,而且长得很顺眼、很标致,眉眼也显得和善可亲。于是我往屋里迈一步。
“把门关上,别进风。”柱子妈又这样跟我说一句,接着对着手心托举的小镜子往脸上搽搽胭粉,挺疲倦地打个哈欠。
屋里生着炉火,暖融融的,同时有一股子说香不香、说腥不腥的味儿往鼻孔里钻。地下立着一个当桌子用的肥皂箱子,上面放着一只长了锈的马蹄表,一个熬药用的砂吊子,还有一个粥锅。土炕占据了屋子的最主要的面积,实际上并不大。炕中间挂着一块破布帘儿。那布帘象让风吹的一样,一下一下颤动着。
柱子妈面冲那布帘儿,可着嗓子喊一声:“爹,还喝一碗不?”
这声音突如其来,把我吓一跳。
布帘那边伸过一只骨瘦如柴的胳膊、弯弯曲曲的手;手里托着一只沾着棒子面粥的碗。
柱子妈赶紧撂下手里的小镜子和胭粉扑儿,接过碗,从放在肥皂箱上面的锅里盛上粥,递到那只伸着的手上。
奇特的手和粥碗,变戏法儿似地缩到布帘儿的那边不见了。
后来柱子告诉我:布帘儿那边躺着他的爷爷。我挺好奇,总想揭开那布帘儿看看柱子的爷爷到底儿啥样。
这当儿,柱子妈给柱子盛上一碗粥,挺和气地对我说:“小家伙,你也在这儿吃吧。”
我连忙摇着头,往后退缩:“不,不。我妈不让我吃别人家的东西。”
柱子妈笑了,笑得很甜:“你们是新搬来的?北边那屋的?姓啥呀?”
“姓梁。”
“是因为闹鬼子跑出来的?”
我不明白她的话,我家没闹鬼,就对她摇摇头。
“唉,要不准是让穷给逼出来的。穷老百姓没路可走哇!”
我仍然不明白她的话,但没有再冲她摇头。
她又问我:“你爸爸要下窑?”
我点头。
“能挂上号儿?”
我再次感到茫然。
“唉,挂上号儿,也等于把小命给悬吊在半天空了。”她皱眉摇头叹息着,随即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往后跟我家柱子一块儿玩儿吧。他太孤单。好吗?”
我说:“好。”
“碰到一块儿了,就是有缘分的。你们别打架。”她继续说,“柱子有不是的地方,你找我,我管教他,千万别动手。碰破了哪儿,可不得了呀!”
我答应:“哎,我们不打架。打架是坏孩子。”
她往北一指:“你们可别到东边那个栅栏圈跟前去。就是养着狗的那个人。千万要躲他远远的。”
“他怎么啦?”
“是个怪家伙。……”
柱子忽然抢着插一句:“他杀过人!”
他妈捂住他的嘴巴:“不许胡说!”
柱子摇摆着脑袋,大声喊叫:“是你告诉我的,姓庄的杀过人!姓庄的杀过人!”
第三十章
我在老家单家庄见过杀猪的、杀鸡的,可是没见过杀人的。杀人的时候啥样呢?一定很可怕。那个养狗的大汉真凶狠、真有胆子,敢杀人!
母亲正愁眉苦脸地给父亲缝补一双旧胶鞋。那是要等上工以后穿用的。
我跳上炕,伏在她耳边,小声告诉她:“妈,南边那家,就是养狗的,杀过人!”
母亲一愣:“谁说的?”
我赶紧学着柱子妈的口气提出警告:“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这宗事儿,传到他耳朵里去,他也敢来杀你。听清楚没有?记住没有?”
母亲的目光在我的脸停滞片刻,没有再叮问,只是长出一口气,嘱咐我说:“这块地方人多了,姓杂了,什么样儿的都有,得小心点儿。你别总往外边瞎跑啦!”
我当时没吭声,过后仍旧常常往外跑,有时候拉着姐姐一块儿去,有时候独自溜出去。跟柱子,还有几个男孩子和女孩子做各种游戏。
有一天,我们正玩跳“房子”,忽听背后有人招呼我们。
“喂,喂,哪个是崔家的孩子?”
这声音在我听来很“侉”,但断定不是“山东侉子”。那副腔调特逗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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