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33)
母亲侧过身去,揭开炕席的一角,拿出压在底下的一把亮晶晶的剪刀,揣在怀里。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旁边的几个人,被母亲这一意外动作惊得同时抽口气,发出很重的“哧”的一声。
蹲在北墙边的大伯,倏然地站立起来,说:“我们爷儿俩送你去!”
要迈门坎儿的母亲收住步,扭转头来看大伯一眼,有些迟疑地说:“不用啦,我自己能行。”
大伯说:“我们不到他们跟前去,在远处等着你,也比你这么孤单单的一个人强啊!”
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又转身往外走去。
大伯和二哥紧跟在后边。
屋里留下的人,谁也不吭声。在一片紧张的寂静中,能够听见母亲和大伯、二哥他们三个人那杂乱的脚步响,从堂屋响到后院,以至渐渐地消失。
我和姐姐紧紧地偎依在一块儿,一动不动,看着跳动的灯火发愣。是困倦,还是迷惑?也许是恐惧。反正,在众人焦急地等待母亲返回的时刻里,我的脑海里的“水”好似结成了冰,凝固得不再流动。人们开始闲聊,大声咳嗽,甚至于大妈进屋来,两只手比比划划地吵吵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楚。后来,大概是睡了一觉,姐姐用力地摇撼我肩膀。
我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了父亲。
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好象消瘦了许多的父亲,紧贴着炕沿站立,朝我伸着手,轻声问:“醒了?想我没有?”
我光着身子跳起来,扑到父亲的怀里,抱住父亲那冰凉的脖子。
这会儿,屋里只剩下我们梁家的人了,乡邻全都告辞。
母亲送客人回来,跨坐在炕梢,低声地哭了起来。
大伯劝母亲:“人回来了,比啥都强。别心疼钱啦。”
母亲撩着衣襟擦泪,同时呜咽地说:“我不是心疼钱。财去人安,该着。……我觉着太窝囊!”
停了片刻,大妈在一旁举着长杆烟袋说:“啥窝囊不窝囊的,地卖了,房子也卖了,赶快想想往后咋过日子吧!”
“你放心。”母亲打起精神,不慌不忙地说,“就是去要饭吃,也离开这个家门口,不给老祖宗丢脸现眼!依我想,人不能永远背运、永远倒霉,只要不丢掉志气,不忘了正气,总有时来运转,总有苦尽甜来日子。”
父亲不插言。我听到他在咬牙切齿。过一会儿,他指使四哥:“去叫小铺的门儿,打两瓶子酒,庆贺庆贺。庆贺我的心里开窍了,眼睛明亮了!”
第二十六章
母亲和大妈一齐动手,炒了一大碗鸡蛋,炖了一大碗酸菜豆腐,还拌了一大碗萝卜丝,然后放上炕桌,摆上筷子和酒盅。
父亲对谁都没有让,就率先抬腿迈上炕,坐到桌子旁边,捏起斟上酒的酒盅,一扬脖子就喝了,一连喝了三盅。
大伯和哥哥们一边脱鞋上炕,一边有些不安地看着父亲。
父亲拉过一只空碗,抓过酒瓶子,“咕嘟嘟”地倒了半碗,端起碗来就又象喝凉水那样喝起来。
母亲奔上前,一条腿跪上炕,探身伸手,从父亲的手里夺过酒碗,生气地说:“你不想活了?”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他的眼睛顿时就红了),用手掌抹一下嘴唇,随即抓起筷子,在菜碗里夹了几次,都没能把菜夹上来,赌气地缩回胳膊,回答母亲:“想活,谁让我活?你说说,这世道可怎么活呀?”
“别人能活,我们就能活。”母亲顺势坐在炕沿上,用耐心开导的口吻说,“要紧的是,得有志气!……”
“志气!志气!什么鬼志气!”父亲咆哮起来,用筷子使劲儿杵着桌子,“这回我看透了!我明白了!安分守己的人永远安生不了!好人怎么走也没有好道儿走!”
大伯显得十分惶恐,对大妈说:“快给他二叔盛点饭吃,别让他喝了。他累了,让他早点儿躺下歇着吧。”
父亲不肯吃饭,又喝了几盅酒。他闷闷地喝,什么也不说,对谁也不理;别人说什么话他都不接茬儿,只是咀嚼着嘴里的菜。没等大伯和哥哥们把饭吃完,他就倒在炕上。
母亲给父亲盖上被子,嘴里叨叨咕咕地说:“本来就没多大的量,一下子喝这么多,还能不醉呀!”
父亲确实喝醉了,一边昏睡,一边不断地呻吟,还常常说梦话,大喊大叫的。直到第二天的傍晌午,他都没有醒过来。
我的舅舅得到我家遭事的信儿,从河北边的蓟县赶到我们单家庄。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是母亲的大弟弟,应当叫大舅,因为跟叔伯兄弟们排行老二,所以我们叫他二舅。二舅当时正独自一人在赵各庄下煤窑。这次来我家的,是我母亲的小弟弟,排行老四,而我们却叫他老舅。
老舅学过剃头,当过兵,也扛过活。走投无路的穷人所能够走的路,他几乎都尝试过,所以很机灵,很能干,嘴巴也很能说。
在我的感觉里,母亲对二舅不如对老舅亲。母亲常常跟二舅绷着脸儿说话;对老舅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和和气气的。而老舅对母亲也特别尊敬,母亲说什么,他都点头;每逢他开口的时候,能挑选母亲喜欢听的话说。
他们姐弟俩在屋里低声地议论我家遭受的那件不幸的事。不知是怕扰乱父亲的安宁,还是有什么秘密,母亲向老舅使个眼色,他们就相跟着走到堂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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