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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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也是出来进去地不断,表情严肃,说长道短,倒也十分热闹。临到晌午的时候,热闹达到高潮。有两个人,竟在我家后院里脸对脸地吵了起来。
一个说:“只要老梁家卖那块地,就得是我的!”
另一个说:“我是先知道信儿的。他家大侄子都跟我要了价钱!”
“我为的是把两块地连成一片,好伺候呀!”
“你贪心太大啦!你把东大洼都圈过去多好!”
“你没贪心?我知道你拿的啥主意。你想倒买倒卖从中捞一把!”
“你血口喷人!我是给我老丈人家买。我能捞他一把吗?”
“反正这块地到不了你手!”
“你也不用想叼住这块肉!”
一个我称她叫表婶的女人,听他们吵一阵子,实在听不下去,就奔出屋,急赤白脸地说他们:“你们这些走运气的人,就不知道背兴的人心里是啥滋味儿?到人家院子里来抢骨抢肉的,人家听了心里边难受不难受?”
两个吵嘴的人这才煞了台:一个气扑扑地从前门走了;一个嘟嘟囔囔地出了后门。
母亲转回来的时候,表婶把两个人吵架的事儿说一遍,赌气地给母亲出主意:“一听说你们要卖地,好些财主都红了眼。我看哪,就偏不卖给他们!”
母亲苦笑一下说:“谁给价码高就卖给谁。如今急需钱。有了钱才有人在。有了人,别的东西总可以有的。……”
第二十五章
一个女人,在家里再能主事,也无权卖房卖地。这样一桩挪动祖传产业的大事,必须由大伯出面:因为他是父亲的兄长,可以当我们的一半家。起码要由他来当中保人,先把赎父亲的钱拿到手,等父亲安全回来,再写正式的文书地契。大伯虽然胆小怕事,爵位在那儿摆着,他也不好推辞。大妈虽然不太乐意,也不好直接阻挡。
大局已定,大伯家的人显得踏实而轻松了。一会儿这个走过来,一会儿那个走过来,都象最亲近的人那样给母亲出主意。
大妈盘腿往炕上一坐,吧嗒着长杆大烟袋说:“要我看哪,光卖地,别卖宅子。”
母亲说:“把那几亩地全卖掉,也凑不够二百块钱哪!”
“那就咬咬牙,背一点儿债。”
母亲摇摇头:“我知道背着债务的罪有多难受!”
大妈继续指点说:“大大小小的一家子人,就是当叫花子讨饭吃去,转回来也得有个避风躲雨的窝儿呀!”
母亲轻轻地叹口气:“连一块一垅立脚、养人的土都没了,空窝还有啥用处?”
等串门和商量事的人走净的空当时刻,二哥走进屋,象报喜似地对母亲小声说:“婶子,我跟别人打听过,他们说,给绑票儿的送钱赎人的事儿,可以雇人去办。有人专门兜揽这种事儿干。”
母亲回答他:“这主意,有好几个人给我出过了。雇人,要花一大笔钱哪!不图钱,谁肯去冒那种险呢?”
“咱们找要钱少的雇。……”
“如今这钱,丁对丁,卯对卯的,没有多少富余,一个大铜子儿也得掂量着花。还是我自己去吧。”
“跟那种人去见面打交道,您真不害怕吗?”
“唉,我命里注定这样遭劫难、受折磨,只能豁出去了。”母亲叹息一声说,“我求你搭个手,让他二嫂子过来照管照管这两个小的。”
二哥说:“我留在这儿就行。”
母亲不放心地叮问他:“黑夜里你妈能放你出来吗?”
二哥回答说:“这是我妈安排的。她让我爸爸我们爷儿俩晚上都过来,给您壮壮胆子,看看家。”
晚上,凑到我们家的不只是大伯和二哥,还有几位来往的亲戚和乡邻。他们没有力量资助金钱,也不敢挺身冒险,代母亲去赎父亲,倒是能够同情,肯给我们一点十分适度的关心和照顾。这在当时,对我的母亲来说,也是极为可贵的了。因此,她表现出很高兴很大方的样子,特意打发二哥从小铺买来几包纸烟请大伙儿抽,沏茶水给大伙儿喝。交谈的时候,大伙儿故意不提正题,而是东拉西扯地磨蹭时间,好象闲着没事儿很平静、很轻松的样儿。直到母亲到门外看看天上的星斗,转回来说“该动身了”,屋子里的气氛才骤然间紧张起来。每个人都停止住声音,停止住动作,两眼发直地盯着母亲。
母亲不动声色地穿衣服。她在自己的小棉袄外面套上父亲的马褂子,还系上了褡布,把沉甸甸的钱包揣在怀里。最后,她从吊竿儿上抻下一条有了破洞的长围巾,围在脖子上。
我跟姐姐趴在炕上被窝里,傻模傻样地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还觉着母亲这一打扮怪逗乐、怪好玩儿的,不由自主地冲着母亲吐舌头。
“我走啦!”母亲轻轻地说一声,走到门口又转回来,站在炕沿边,给我和姐姐掩了掩被角,“乖乖地睡觉吧,别闹。……”
我忽然感到有点害怕,猛然地坐起来,一把抓住母亲的袖口,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肯松手,只是伤心地掉泪。
母亲伏下身来,嘴巴几乎触到我的脸上,声调微微有些发颤地哄我:“本来挺乖的,怎么又不听话啦?不是都说好了听话吗?我去接你爸爸,要不去接,人家就不让他回来。懂不懂呀?”
我也弄不清楚,当时我对母亲的话是不是都弄懂了。但是,一听到她接父亲回家来的话,我立刻就安静下来,泪水没有安全停止住,却松开了紧紧扯住母亲的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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