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29)
头套黑布袋的人大喝一声:“少费唾沫,你说咋办?”
“求你们各位高抬贵手,修好积德。”母亲似乎又恢复了镇静,哀求着,“别听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瞎猜胡传的话。我们没发财。我们实在是穷人,刚够着碗边儿。就放过我们去吧。”
“放过去好办。听着!”头套黑布袋的人伸出手里攥着的刀子,在我们眼前摇晃几下,一字一字地宣布说:“准备好二百块大洋,明儿个三星正中半夜里,送到芮家坟东北的废砖瓦窑去。咱们公道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听见没有?”
母亲大声质问:“你们让我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去呀?”
头套黑布袋的人不耐烦地回答:“要钱,还是要人,你瞧着办。告诉你,要是过了定准的时间舍不得掏钱的话,就拉上棺材到那儿去收尸首吧!”
母亲一面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一面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没有再吭声。
腾腾的杂乱脚步响,呼啦啦的门帘子响,叮哐的门板子撞击响。街上,左右邻居传来一阵子“汪汪”的狗叫。过一阵儿,就象熄灭的火一样,没有了任何响动和声音。一切都回复为寂静,静得吓人;好似立刻就要天塌地陷一样让人胆战心惊。
从打那伙人匆匆忙忙地离开我家的小屋,到一切声音全都消失,母亲一直沉默地坐在原来就坐着的地方一动不动,如同睡着了一样。倘若她不是一下连一下地急促地喘气儿,间或地眨巴下眼睛,我将更加紧张和害怕,会以为她也象奶奶那样地死去了。
开始,我虽困惑不解,急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有一种无形的气氛威慑着我,压抑着我,使我不敢动,也不敢张嘴,把脸儿紧贴在母亲身上,好久都不动一动。过了很长时间,我实在憋不住了,就直起身子,扭头朝屋子看一眼。
墙壁上有个被熏得漆黑的名叫“灯窑”的洞,里边放着一盏黑瓷的豆油灯,摇曳着微弱的火珠儿。在它那混浊、惨淡的光亮照射下,可以看到散乱地搭在柜沿儿上的衣服和布片子;可以看到摊在柜上的烂棉花套子;可以看到抖落在地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墙角一个盛粮食的大缸旁边,扔着姐姐的一双准备过年穿的花鞋,还有我的一辆小马车。那车是四哥给我做的,木头架子,木头轱辘,上边涂了红绿颜色,能拉着跑。这会儿,它不光被底朝上翻着扔在那儿,还给跺得歪扭了架子,掉下一只轱辘,挺可怜的样子。
我心疼极啦!掰开母亲搂抱我的手,爬到炕沿,要下地去拾起来。
“你要它干什么用!”母亲怒冲冲地把我拉回她的腿上,低声地招呼我姐姐:“快起来,自己穿衣服。……”
姐姐问:“找我爸爸去呀?”
母亲没有回答她。
这时候我才顾上想,父亲在哪儿呢?父亲是最有力气、最英雄的,刚才他要是在家里,那个头上套着黑布袋子的人准不敢在我们面前耍刀子,吓唬我们;那伙子人,更不敢乱翻我们的东西,还踩坏了我的小马车!
第二十三章
天上有月亮,让一层不薄不厚,静止不动的云彩给遮住。街头是朦胧和灰暗的。小风在飕飕地刮着,树枝儿在唰唰地摆动,干草叶儿在地下猛劲儿地翻跟斗,却听不到它的声息。
我好象从来没有走过夜路,尤其没有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在这不见一个行人和有生命活动的街上走过。我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孤独得有些恐惧。虽然我是被母亲背着的,母亲跟我紧紧地把身体贴在一起,可是,此时此地,母亲也不能给我仗胆儿了:她好似变成了一个非常弱小,非常没能力,非常可怜的人。
母亲一只手揽着脊背上的我,一只手拉着我的姐姐。在吹灭了油灯,摸索着走出屋,连门扇都没有掩上,连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情形之下,就这么匆忙忙地来到街上。她的脚步特别沉重而不稳当,呼吸特别紧促而粗重,同时不住地东张西望。……
于是,我下意识地感到,母亲比我还要害怕,好似随时要“哎呀”一声大叫起来。或撒开腿逃跑。我听着她那“嚓嚓”的脚步声,这响声好似能把各种妖魔鬼怪和虎豹豺狼都给招引来,把我们团团围住,冲我们张牙舞爪。……我象发冷一般牙齿直打颤,头发根儿直扎煞。
经过几个模糊不清的门口,母亲把我们带过街心,朝着那棵又高又大的古槐树的轮廓移近,最后扑向一道关得严严实实的排子门。
她压着声儿冲里边连着呼唤:“大侄子!……大侄子!……”
里边终于有人搭腔,竟是大妈。她隔着秫秸缝隙问:“出啥事儿了?”
母亲急切地说:“快开开,让我进去再说吧。”
“都有谁呀?”
“就我们娘儿仨。”
排子门“吱吜”一声打开一道门缝儿。母亲背着我、扯着姐姐,侧过身子刚刚能够挤进去,那排子门就立刻又“吱吜”一声关闭了,随后被扣上了钌铞儿。
一进排子门,就影影绰绰地看见有许多模糊的人形,挤在通向内宅的门口。待我们急急忙忙地走到跟前,才认出是大伯和他的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在那儿不安地探头探脑地等待着我们。
大妈发急地摆着手,象训斥鸡狗那样对他们压着声音说:“都进屋去!都进屋去!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挤在门口的人先呼呼啦啦地往回卷。我们娘仨跟在他们后边进了屋。
大妈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点油灯,划了三根火柴都划断了。末了是二哥帮着她把灯点着的。
跳动不亮的灯光,是一张惊恐万状的脸孔。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