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28)
一个麻子脸的人让父亲:“老二上去,接我的位子。”
父亲摇摇头:“你们接着来吧。”
麻子脸嘲笑父亲:“你留着钱干啥用呀?让它下崽儿?”
父亲说:“我有什么钱?刚逃荒回来不到一年,还办了件丧事。……”
“得了,得了,别哭穷,我不跟你借!”
“我说的是实在话。”
麻子脸不怀好意地笑笑,打断父亲的解释:“哎呀呀,还跟我闹这种虚套子?谁不知道你从外边发财回来的!今年麦大两熟又让你给逮住了。丧事是这头老大办的嘛!就算搭点儿,也没有让你的钱柜子伤筋动骨呀!”
父亲对他有些无可奈何,不愿争论下去,皱皱眉头,沉着脸说:“对,对,富比穷强。我借你这句吉言的光,往后大发财源哪!”
大妈说:“你们别拉他。要论耍钱,不管来梭胡、掷骰子、推牌九、押宝,我家老二样样精通,鬼道道多,手气也好。跟他来,十有八九得输,我才不要他哪。我把抠鸡屁股来的钱白送给他花?没门儿!”
麻子脸终于上了炕,又补一句:“我明白了,二嫂子家法严,怕回去受气,对吧?”
屋里的几个外姓人都被这话逗得“嘿嘿”笑起来。站在地下“看眼儿”和伺候着的大伯和嫂子们都没有笑,大妈故意绷起脸来,往一块儿归拢纸牌,一手拿一把,交叉地“洗”着。
第二十二章
傍晚的时候起了风,不太大,却刮得很有劲儿。直到我躺在被窝里,模模糊糊地要入睡的时候,还听见窗户纸儿“咕咚、咕咚”地敲鼓。我故意装作害怕,往里边缩,往父亲那温暖的身上靠,让他搂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响动,把我从酣睡中惊醒,我感到自己不是躺在被窝里,而是坐在母亲的腿上,偎依在母亲的怀里,被紧紧地搂着,特别不自在。极困,不想睁眼,打算挣脱开箍着我的胳膊,接着再睡。最末后,我很可能是发脾气了,一边伸腰踢腿地打个挺,一边哭闹一声。
“敢动,全弄死你们!”
耳边厢这种陌生,又很凶很怪的吼叫,把我的睡意赶跑了。我用力地睁开眼睛,只见屋子是黑糊糊的,点着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里,我看到我们面前站立着一个个子很高的人。
这个人真好笑。他的头顶和脸上套着一个黑布袋子。布袋子上挖开三个窟窿,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眼珠儿映着灯光,好似两个转动着的玻璃球儿,特别的逗人!
我没有笑出声来。因为立刻又发现,那个人的手里攥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子,刀尖直冲着母亲和我的身子。
他吼叫一声“不许动”,还把刀尖儿用力地摇动了几下。
我被吓得飞了魂儿,“哇”的一声哭了。
“小崽子,住嘴!”
那人显然是装着侉声说话。我在赵各庄煤矿的时候,可以说一天到晚不断地跟操着这种腔调的人打交道。真正的“侉子”根本就不是这个味儿。只有小孩子间逗着玩儿,学对方的腔调说话,才是这样怪声怪调儿的。
母亲把我连眼带脸地一齐摁在她那怦怦乱跳的胸膛上,同时强作镇静地低声哄我:“好孩子,妈在这儿,别怕,别怕。……”
我憋得出不来气儿,本能地挣扎一下。我的手指头触到姐姐的脑袋。看样子她比我醒得早,并看到了可怕的一切,把头紧紧地扎在母亲的另一边的胳肢窝里。接着,我的手脚同时触到又凉又硬的土墙壁上。原来我们娘仨被逼堵在墙旮旯。那个头上套着黑布袋子的人,一脚站在地下,一脚蹬着炕沿,冲着我们持刀相对;好象另一只脚一提,就能够蹿到我们跟前,突突几下子,就能捅得我们顺脖子流
血,象过腊月准备新年年货杀猪宰羊那样。……
我不敢再哭,不敢再闹,使劲儿往母亲身上靠,仿佛只有钻进她的胸膛里边躲避起来,才能够保险和平安。
更加昏暗的地下也还有人,好似做什么活计那么忙忙乱乱。有的在摔柜盖儿,唏哩哗啦地扔东西;有的用镐头“嘭嘭”地戳地皮;有的用棍子“梆梆”地敲墙壁;有的用什么家什“叮叮”地杵房顶。……
各种瘆人的响声响了好久才停息,接续着的是那伙人“嘁嘁喳喳”的咬耳朵交谈的声音。
过一会儿,那个头上套黑布袋的人,又一次冲着我们发出怪腔怪调:“快说,你们的钱藏在什么地方?”
母亲赶紧低声下气地回答:“哪有钱哪!一家人吃的用的,全在这儿摆着。……”
“你们从唐山煤矿带回来的钱呢?”
“买牛,买种子,办丧事,全都花光了。……”
“住嘴!你们在外边发了大财,金钱财宝弄回来不少,还敢骗人!”
“唉,那不是人呆的地方。那是干卖命的活儿。干一天,刚够一家人的嚼过;歇了班,立刻就揭不开锅。怎么能发财呢?……就因为怕他爸爸在井下给砸死,受不了洋人的气,才凑了点盘缠,又奔回老家的呀……”
“哼,你这娘们儿刁着哪!你不是个好东西!城四厢的都知道你!”
“我哪儿行为不端,你们各位就整治我吧,别伤害他们爷仨……”母亲本来是不慌不忙答对他们的,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她使劲儿“咕噜咕噜”地咽了几口,没有让自己流泪和啼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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