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25)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笑逗引得我也想发笑。我含着泪,手舞足蹈地格格地笑了。
大妈手上端着一根长杆烟袋,走进屋来。她一见我们的样子,立刻就绷起面孔,挺不满地说:“真是在城市大地方呆过的人,开通,文明,什么也不讲究。这是啥日子口儿,哭都把人哭得没力气了,还顾得上有心有肠地逗孩子这么开心地笑呀!”
母亲没有搭腔,好似不曾听到什么,表情都没有任何一点变化。她把毛巾丢在盆子里,把我提到炕上,从四嫂子手里接过递上来的粥碗和筷子,又塞到我手里:“老实地吃,不许再说话啦!”
这情形,在我这小孩子看来,都觉得有些不寻常。母亲和大妈这妯娌俩的关系很不融洽。她俩虽然没有大吵大闹过,但明显地互不相让、彼此蔑视,在一块儿抬杠、顶嘴儿是常有的事儿。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这两娘儿们幸亏分家单过,要是一锅抡马勺,一天得打八场,房顶得吵塌!”
大妈在母亲面前是“长嫂”,是使上了四房媳妇的婆婆,是梁家门里的有功之臣。而母亲不仅是“小婶”,而且是晚到的“填房”,尤其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活,只占住姐姐和我这两个挨着肩的“小不点儿”;而我这个儿子,还命硬,说不定哪一天被王母娘娘一抻“绳索”,就得给拉回九重天上去。这些当然比大妈矮一头!还有一笔老帐:大妈的娘家是富有的,嫁进我们梁家门的那时辰,明媒正娶,坐着花轿;花轿前边有吹吹打打的鼓乐队伍,有八抬嫁妆的行列;那上等瓷的花瓶、坛罐和亮堂堂的帽镜,以及成对儿的油漆箱子,尽管已经退色、裂口地陈旧了,但至今还摆设在屋子里。这一切,对当时乡村小门小户的女人来说,该有多显眼、多神气、多能在人面前挺腰杆儿!母亲的情形则全然不同。她没有坐花轿,没有吹打乐队,是大伯赶着车,把母亲从她落脚的人家接到我们单家庄的。不要说可以炫耀的嫁妆,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父亲死去的前妻所遗留下的旧东西。更重要的缺欠还有,母亲不仅是个名符其实的“填房”,而且,不管怎么说,北山边(可惜母亲从来没对我说过那个村名)与之订了亲的那个男人,虽是傻子,也是男人,所以母亲就得算“二婚”。这样的身份,应当是价钱极贱的,应当是自卑自薄的;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长嫂”的面前,应当是低三下四的。而母亲偏偏不这样。她争强好胜,不甘下风,更不认为自己卑贱,甚至在我父亲面前都想拿拿尖儿,实际上已经拿了尖儿。在平时,我的父亲,不正是处处事事都委曲求全地由着母亲的想法做吗?大妈本来是喜欢自己的小叔子,我的父亲的。她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夸我父亲怎么聪明,怎么能干,怎么热心肠,怎么有人缘儿;甚至说,我父亲在三里五村都是找不到对儿的漂亮男子;说她的小儿子、我的四哥,长得就象我父亲;说我父亲独承一股子家产,不算是富户,也算个肥溜溜的庄稼主儿。因此,父亲死了前妻以后,要想续个黄花少女,也并不难。而且大妈就曾亲自给我父亲挑选过几个,都没有中我父亲的意。对这点儿,大妈一直引为憾事。大妈说:我父亲就是为了追时兴,才看上了我母亲那双赛过小船的大脚。同时让我母亲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给绕得迷昏了,才成了亲。
这一些微妙的关系和微妙的观点,并非在我活到五十岁执笔回溯那段历史的今天,经过分析和推理才得出的“结论”。实际上,在当时我就开始了这种理解和认识。这是因为,我虽幼稚(五、六岁的样子),却能用一双天真的眼睛观察,尤其能用两只机灵的耳朵听取。每当大妈不在跟前的时候,母亲就这样对来我家走亲戚的客人和来串门儿的乡邻责备我的大妈;每当我到大妈家的院里去玩儿,而母亲又没跟去的时候,大妈同样不留情面、不管分寸地跟不知根底的生人非议我的母亲。那会儿,她们都把我看成是不懂事儿的小毛孩子,说这类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避讳我,大胆而放肆,所以我能够“兼听”。兼听的结果再加上独自观察,使我懂得了一些我所不该那么早就懂的事情。以后我们家庭一连串的遭遇,更逐步加深了我对母亲和大妈之间特殊关系的理解,透过这关系,丰富了不少有关人情世态的知识。
奶奶的死,给我们梁家带来了悲哀,带来了忙乱,也带来了和睦——众人全都变得互相亲近,彼此体贴,母亲和大妈两个人,尽管没有显得亲近些,却都表现出一定的宽容。
比如说,有一回,突然间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有身份的女客。小轿车停在门外的古槐树下,吹鼓手们卖劲儿吹打起来,执事讨好地站土堆上高声大喊,集合主人家的老少,以便列队迎接。此时此刻,大妈在主人里边应该唱主角,却偏偏不见了她的踪影。
母亲急坏了。因为她左右为难:等着大妈而退缩靠后吧,怕慢怠了贵客;不等大妈挺身靠前吧,担心大妈为此不满,也使旁人说闲话儿。她在急迫中慌忙从东院跑到西院,从北屋跑到两个厢屋,终于在西厢屋的南间找到了大妈。一见那情形,把母亲给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的大妈,跟几位男女亲戚凑到一块儿斗开了梭胡!她盘腿坐在炕里端,嘴上叼着长杆儿大烟袋,手里端着排成扇子面式的纸牌,正聚精会神地盘算着出哪一张能够闹个“满贯”!
母亲立刻忍耐住性子,表现出宽容:“嫂子,你没听见喊?来客了!”
大妈眼皮都不挑地回答:“你们先接进来吧!”
母亲说:“这个客应当你领着迎接合适……”
大妈不以为然:“都一样,把人接进来,别冷落在外边就行了呗!”
母亲宽容到极点,赶紧转回到大门外,代替大妈陪着贵客吊了孝,而且一直陪到开席吃饭,大妈的“牌瘾”还没过完,舍不得打半圈儿就收场。
事后母亲对我父亲发牢骚说:“老太太没了,好象她最想、最悲,是天底下最孝顺的儿媳妇。别人跟孩子笑一下,她就当着客人的面,没鼻子没脸地数叨!她自己到底儿怎么样,还有心有肠地打牌取乐,这不比笑一下罪过大吗?”
在下葬的头一天晚上,好象搞了一场“告别仪式”样的活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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