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24)
我当是我父亲转回来,就想假装睡着,等到他在我身边躺下,我再突然打个挺,好把他吓一跳。
炕梢处,横靠南墙的柜子那儿发出挪动东西的声响,放在那儿的煤油灯也被捻亮了。
我睁眼一看,进来的人不是我父亲,是个女的,是新媳妇四嫂子。
四嫂子头上箍着白布,更显出她头发的乌黑、脸色的红润;白孝褂子的衣襟下边,露出绿色花袄的丝绦子边儿。她的两只手扶着油漆柜,两只眼睛却盯着用棉被蒙着头的四哥。
据说她比我四哥大两岁,是亲上加亲,小时候他们就认识。可是,他们一成亲倒不象从前那么要好,好似跟当时农村一些新婚男女一模一样,在一条炕睡半年还谁也不理睬谁。她长得并不俊,但是挺清秀,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她爱笑。不是哈哈大笑,也不是前仰后合的笑,甚至不是捂着嘴巴“嗤嗤”地笑。只是眼睛一亮、嘴唇一抿,微微的,似笑非笑的笑。对老人,对平辈,甚至对小孩子,见着面的时候,她就这样一笑;说话的时候,也常常先这样一笑,再开口。所以她的婆母、我的大妈很喜欢她。别的嫂子背后说大妈偏心眼儿,说因为大妈偏爱小儿子,自然也就偏爱小儿子的媳妇。四嫂子还有个特点,也就是说跟四哥不一样,虽然口齿伶俐,却少言寡语。她尤其不跟四哥说话儿,也不跟四哥笑,象害怕四哥那样,老躲着他——我当时就是这么看的。
这当儿,我发觉四嫂子端起灯来,转身朝我照照,就机灵地闭上眼睛。这个小动作的出发点,也属于闹着玩儿,想吓她一跳,实在不存有一点儿恶意,甚至没有任何别的谋划。
那边的四嫂子开口了:“装样儿,真睡着了?”
我以为她在问我,刚睁开眼,刚要喊叫一声,吓唬吓唬她,却瞧见四嫂子已经离开我,而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四哥,是在跟四哥说话儿。我就闭上嘴巴,心里很扫兴。
四哥没吭声,只是动弹一下。
“你们老爷儿们多没出息呀!”四嫂子小声地说:“这是人,不是狗,能钻柴禾垛里干那事儿?”
四哥撩开被头,从枕头上抬起脑袋,两只眼冒火苗子似地直冲着四嫂子的脸,随后好似气呼呼地说:“过来!你过来呀!”
四嫂子不动,把脸扭到一边儿。
我很害怕,担心愤怒了的四哥会猛地蹿起来,动手殴打不听话的四嫂子。
“听见没有,你过来!”四哥象小孩打架开始叫阵那样,怒冲冲而又压着嗓门地叫着。
四嫂子不吭声,重又把灯光捻得眠下去,移到炕沿跟前。
四哥“嗖”地坐起身,张开两只赤裸着的胳膊,把四嫂子给紧紧地搂抱住,使劲儿亲四嫂子的腮帮和嘴唇。
我放下心,立刻又感到奇怪:都是大人亲孩子的小脸蛋儿,哪有大人亲大人的呀!
过一会儿,四嫂子用一只戴着银镯子的手臂,推着四哥,小声说:“快放开我。让人家看见多不好!……来人了!来人了!”
窗外果然传出脚步响,随后说了话:“喂,老四家,找着针了没有?”
四嫂子在屋里应声:“找到了。我想挑个大号的呢!”
四哥不情愿地松开手,放了在怀里挣扎的四嫂子。
四嫂子急匆匆地走出去了。经过我头前刮一股风,放门帘儿的时候,又吹过一股风。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晨,母亲给我穿上衣服,又拉我到北房洗脸。
炕上放着两张方桌子,围坐着高家堼的大姐和她的孩子,还有什么姑姥姥、姨奶奶之类的女客人。四嫂子梳洗得干净利索,又象往常那样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站立在炕沿边儿,一手拿着长柄的瓢子,一手托着瓷碗,从很大的、冒着热气儿的瓦盆里给炕上的人一碗一碗地盛粥。
我忽然想起昨晚上偷着看到的那件奇怪事儿,就很神秘地对母亲说:“妈,我告诉你个话儿。”
母亲停住正拧着的毛巾,不在意地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我本来蹲在铜脸盆旁边,等着擦干脸上的水珠子,这会儿抽身站起来,嘴巴伸在母亲的耳边,一面偷偷地盯着四嫂子,一面悄声地说:“我四哥跟我四嫂子是假装不好。真的。我四哥嘬我四嫂子的嘴巴啦!……”
母亲没等听完,就举起一只湿手打在我的头顶上:“胡唚!”
我愣怔一下,既委屈又恼怒地大声喊:“是真的嘛!我看见的嘛!”
四嫂扭过身来,冲我微微含笑地问:“老兄弟咋的啦?闹啥呀?”
母亲连忙掩饰说:“撒娇哪,别理他。”她说罢,要赶紧给我擦脸。
我扭动着身子躲闪着,不让她擦,同时不服气地争辩:“就是真的!就是真的!”
炕上的客人全都被我的叫声惊动,都看我。我越发来了劲儿,不停地喊“是我看见的”。
四嫂子放下碗和瓢子,凑到跟前招呼我:“来,嫂子给你擦。啥事儿跟嫂子说,嫂子爱听。”
“别理他。小傻瓜!小坏蛋!”母亲硬把我揽在怀里,给我擦脸,甚至用毛巾堵我的嘴。同时,她还装出发怒的样子冲我恫吓。可是,她没吓住我,她自己倒忍不住地“噗嗤”一声笑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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