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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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丧的同时,还有木工活儿。本来大伯和几个儿子都会木匠,却还另找了帮忙的。他们把头二十年就准备下的棺材,从后院的草棚子里搭出来,重新涂漆刷油,那好闻的桐油味儿,在整个院子里弥漫;走在街上,都往鼻孔里钻。
大门口的古槐树上,挂上了纸幡,在刚下来的西北风里飘扬。在大门内的场院里,用杉木杆子和苇席搭起高高的大殡棚,躺着奶奶的紫红色的棺椁,停放在大席棚的迎门处。灵棺两旁,陈列着用各种颜色的纸糊成的纸人、纸马、纸柜子,还有纸的小轿车。灵棺正面有一张八仙供桌,上边摆着一盘盘点心和香炉;香炉两侧有俩拿筷子串着的小馒头。供桌前面的地下铺一领崭新的苇席,席边放着一个大瓦盆,在瓦盆里不断地焚烧纸钱。
吹鼓手的班子,都坐在大棚外边、古槐树下面一个小的席棚子里。只要一听见执事一声吆喝,比如“大表姑来吊孝啦!”喇叭、笛子、磬和笙等等乐器,便一齐响起。在悲切的音乐声中,大伯和父亲就率领着大妈、母亲和哥哥、嫂子们迎出去:来者如若是长辈人,他们对其人单腿跪地;若是平辈人,就相对着作揖。随后把吊孝的客人迎进大棚,由客人往瓦盆里续上纸钱燃烧,接着对灵棺叩头。早已经站在铺地苇席上等候着的我们,就陪着客人在青烟萦绕、鼓乐哀鸣的气氛中,一齐下跪,同时放声大哭。
每一次这样的哭丧之后,都是大伯或大妈、父亲或母亲先收住声音,站起身,擦擦眼泪,擤擤鼻子,抻抻孝服的襟儿:尔后,大伯和父亲拉男客人,大妈和母亲搀女客人,嘴上带着呜咽的腔调劝说:“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到屋里歇歇腿吧!”
长辈们陪着吊孝的客人一离开席棚,乐器随即而止,我们这些孙男孙女们便一轰而散,去各干各的事儿;我呢,就去找刚刚结识的小伙伴们,玩耍起来。
第十九章
乡村孩子的生活内容是丰富的。但对丰富的东西到了习以为常的时候,就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单调和枯燥之感,于是萌发起新的不满足和新的渴望情绪。
我家死了人。我家活着的人全都哭哭啼啼、悲悲切切,或忙忙碌碌、乱成一团。这本应当看成是泄气的事、倒霉的事,可实际上恰恰相反。我们这平平常常的人家,忽然间成了单家庄和邻近几个村的人所瞩目的中心。一天到晚不断地招来许多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挤在大槐树下,挤在大棚外边,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眼光观看宅院里一切,对我们梁家的每个人,包括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表现出某种尊敬和羡慕神情。这是令人奇怪而难解的。过去即使我疏远的小伙伴儿们,此时都设法靠近我和向我献殷勤,好象我们一下子变成了最荣耀的人家。一些上年纪的老头和老太太们,不加掩饰地大声赞美:
“看人家,死得多有福呀!”
“是呀,这么多的孙男孙女!”
“丧事办得真够阔气。当年芮家财主出大殡也就这样气魄!”
“人家两儿子,老大在家里是殷实户,老二在外边发财回来的!”
“难怪人家这么排场!咱死了,说不定咋冷清哪!”
我不懂他们所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但我知道这话都属于夸奖,属于好话。所以在给奶奶办丧事的时候,倒真的给了我一种新的精神刺激。在那不算短暂的整整七天的日子里,我一直是兴奋的。包括夜间守灵这件辛苦的差事,我都不情愿免掉一次,总追在父亲和哥哥们的后边,学他们的样子做。
每天晚饭过后,稍作歇息,我们全体子孙们都集中到大席棚的灵前,换上香,烧一遍纸,冲着棺材接连地磕三个头,痛哭一通。这以后,大伯、父亲和大哥、二哥就轮流地陪着劳忙的人守候在灵前,不让油灯熄灭,不使香火烧断。象我这样年纪小的,就回屋睡觉。
因为从四面八方的乡村城镇里赶来许多吊孝的亲戚、朋友,就把原来住房的布局给打乱了,基本上实行男一屋女一层的并房办法:我跟父亲,还有四哥陪着王大郎庄的表兄、高家堼的姐夫睡在四哥刚刚成亲不久的东厢房小南屋;母亲带着姐姐和几个女客人,住到南院的我们家去。大伯家的别的几个屋里,或住着由大妈、嫂子陪伴的女客,或住的由另外几个哥哥陪伴的男客,或住着劳忙的和吹鼓手班子。所以能够住人的房间,全都挤得满满当当。
有一天夜间,我们烧过了头遍纸,陆续地回到屋里睡觉。表兄和姐夫不知到哪儿去串,四哥挺烦躁、挺不高兴的样子,闷声不响地先上了炕。他是大伯最小的儿子,平时很被娇惯,没有别的哥哥手勤,但是巧,会雕刻皮影人儿,还会耍皮影人儿。别看他平时有些结巴,却特别爱说话,爱跟见过世面的人聊天儿。可是今儿个,他好象有些闷闷不乐,不言不语地闭上了眼睛;见我们进来,立刻翻个身,脸冲南墙,似乎要睡着了。
父亲给我摘了孝帽子,脱下孝袍子,扒下鞋袜,放我躺下,嘱咐我:“闭眼,不许动,不许跟四哥淘气。他累了,让他歇会儿。听见没有?”
我冲父亲点点头。因为我也感到有些疲劳,打不起精神。
父亲又说:“我去看看给吹鼓手吃的夜饭准备下没有,一会儿就回来带你睡,乖乖地等我。”
我闭上眼睛,表示明白和听话,让他放心地去做事情。
父亲把放在柜子上的煤油罩子灯眠下去,就匆匆地出了屋,还轻轻地给倒掩上门扇。
我在昏暗中躺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刚才在北屋呆着时候,那种由于无聊而产生的困倦,好似消失了;尽管睁开眼睛看看,觉得一片昏暗,没意思,而立刻又闭上,仍然不能睡着。我听着躺在炕梢的四哥的呼吸声,听着北房里传来的人们的谈话声,还有从东院大棚那边传来什么响声。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很长的时间,这些声响,都仿佛大车轱辘滚过地面那样缓缓地去远。这情形是我刚要进入睡眠状态。忽然间,我听到脑袋前边的门扇“吱吜”响一声,布门帘儿“呼啦
”地飘动一下,带进一股小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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