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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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高粱粒儿一把一把地撒完之后,就用长秫秸棍儿拄着小簸箕沿儿,把它推送到大黄牛的嘴下。一切完毕,赶紧把长秫秸钩子藏到柴禾垛里边。
大黄牛看看我,看看撒着欢儿吃红高粱粒儿的鸡群,丧气地、悲哀地伸出又粗又长的舌头,舔那空了的小簸箕。
我胜利了!我从心里高兴!于是,我想起母亲给我唱的催眠曲,小声地哼唱起来:
狼抱柴,虎烧火,
小猫过来捏饽饽;
捏一笸箩,捏一簸箕,
没给小猫一个吃,
馋得小猫舔簸箕!
唱了一遍,觉得还不够劲儿,还不解恨,就把催眠曲的“小猫”改成“黄牛”,又一连气地唱了两遍,这才使我那强烈的报复心得到满足。我美滋滋地、连蹦带跳地到了前院。
父亲蹲在地下,身边摆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木头架子;架子上挂着两条粗而长的麻绳,安着一把亮晶晶的铁铲子似的东西,他手持短柄斧头,端详一阵儿,敲打一阵儿。
我凑到跟前,左看右看不明白,就问:“爸爸,你干啥呢?”
“修犁杖。”父亲手不停歇,眼不旁视地回答我。
“犁杖是干啥用的?”
“种春小麦,犁地呀!”
第十六章
太阳升高,天暖了,地化了;旮旯和背阴地方的残雪,不见了踪影;小北风仍旧呼呼地吹刮着,却不象以往那样小刀子一般地削脸儿。
屋子里再也关不住小孩子,全都跑到街头上撒欢蹽蹦子地玩耍追逐,怎么痛快就怎么闹腾。
老人们纷纷离开炕头和火盆,在村口或墙根下,找背风的暖和的地方凑到一块儿,天南地北地聊天。
年轻力壮的人最先改变穿着和装束:脱了大棉袍子,换成短打扮;一个个既喜冲冲,又相当庄严地忙碌起来。
我跟着父亲离开家,离开村,走在金黄色的小路上。
正反浆的、无边际的原野,显着潮湿而暄软。柳条儿重重地垂下来,挂着串串的小芽苞。从远处看它们,再不是绛紫色,变得象小鸭雏的绒毛那样,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一派嫩生生的姿态。在冰雪中顽强地站立了一冬的枯干的芦苇,直到这会儿才困乏地倒下;肥壮的鸭子,用桔子皮一样颜色的脚,在它上边踩来踩去,“嘎嘎”地冲着污泥叫唤,好似小学生们一面操练一面唱歌儿。
父亲扛着犁杖,胳膊上挎着柳斗子,手里还提着长长的鞭子;另一只手放在背后,牵着慢吞吞迈步的大黄牛。
大黄牛的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粗线布口袋和五股绳的套,同时拖着一个“A”形的“木盖板儿”。那木盖板儿一边在不太平的路面上轻轻地蹦跳滑溜,一边发出沙啦啦的响声,把我们在前面刚留下的脚印儿,连同土块和干草叶儿一齐给扫得精光。
巨大无垠的野地里,有星星点点干活计的人,全都默默地干着。离路边很远的地块中间,有一个光着膀子、系着红腰带的小伙子。他瞧见我们,就停住刨土的镐头,笑嘻嘻地大声跟父亲打招呼:“梁二叔,您下种啦?”
“到节气了,天多暖和!”父亲也笑吟吟地回答他,“咱这涝洼地,得抓早不抓晚哪!”
“看样子,今年的年景错不了。”小伙子又冲着父亲的背后说一句,接着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准备接着茬儿刨土。
“连着大涝好几年,还不该换换班儿,旱上两年呀!”父亲扭转头,这样大声地说。
“那敢情好。旱两年,闹俩好收成,咱这块地方的人就能够活上五年啦!”
“你就等着娶媳妇吧!哈哈哈……”
我边走边认真地听。我不明白他们的话,却被他们从心眼里流溢出来的欢快情绪所感染,也效仿他们,跟他们一起呵呵地笑。
大平原上田间小路是弯的,又是长的,看不到尽头,一定没有尽头。
我们走出很远很远,回头看村庄,都已经烟雾迷蒙地看不清楚了,父亲才肯停住。
我朝茫茫大野的四下里看看,觉得特别辽阔而神秘,忙问:“爸爸,咱们就在这里犁地吗?”
“对,就在这儿。”父亲从肩膀头放下犁杖,也举目眺望四方,随口回答我。
我更加奇怪地问一句:“为啥跑这么远呢?为啥不在离家近的地方犁呢?那儿不是也有好多好多的地吗?”
“地是各有各家的。这块地是咱们的呀!”
“真的吗?”
“就象你头上的帽子、身上的棉袄一样,只有你穿,别人不能随便拿去穿,也没有人来乱拿乱用。”
“为啥呢?”
“是你爷爷留给我的。”
“他为啥留给你呢?”
“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我高兴地拍起手来:“我是你儿子,你也把这块地留给我,对不对?快告诉我呀,对不对?”
父亲轻轻地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抬手指一指,说:“看见没有,那是咱家的坟地,祖坟,一代一代在这地上种庄稼,收粮食,生儿养女,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我只朝着地中间有一簇土堆的地方扫一眼,就被天空中一行“吱吱”鸣叫的大雁吸引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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