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20)
大雁从南往北飞。它们在碧蓝的天空上,在高高的、显得挺柔软的云彩毛儿下端,排列成人字形状,个个儿的肩头上都好似有一副挑水的扁担那样,颤颤悠悠地飞行着,相互招呼般地声声啼唤。
说话间,父亲已经给大黄牛披上绳套、挂上犁杖。他一手扶着犁杖把儿,一手举着鞭子,嘴里“得儿、得儿”地吆喝,轰赶大黄牛起步行走。
大黄牛听到吆喝声,看到虚晃的鞭子,便顺从地弯进地里。它的四条腿紧紧地绷起,四只蹄子使劲儿抓着地皮,把脑袋往下一扎,把肩背朝上一弓,就拖着犁杖向前冲去。银光闪闪的犁铧,插进了干涸的、有裂纹的泥土里,随着大黄牛的脚步移动,响起刷啦啦的声音,泥土被刺破,被推开,变成一道深深的沟。
我惊讶而又欣喜地追在后边。我闻到一股子从来没有闻过的陌生而浓烈的气息。象父亲喝的酒味儿?象母亲喝的茶味儿?象大妈抽的烟味儿?还是象婶子们蒸的馒头和炒的豆片白菜丝味儿?……跟随犁杖绊绊磕磕地走出很远,我才想到个恰当的比方:潮湿的泥土气味,跟草茉莉花一样芳香好闻!
在赵各庄煤矿的时候,父亲带我到一个看守铁道路口人住的小屋串过门儿。那人姓马,父亲让我叫他大伯,他在小屋前边栽种了几丛茉莉花。那花丛,冷眼一看象茂盛的辣椒秧,长着一根根细而长的花骨朵,每天傍晚开放一批。有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还有白中或黄中带着红点儿的。形状象喇叭花,可比喇叭花小好多;也象开滦小学学生们吹的洋号,中间插着几条花蕊,尾巴有个小疙瘩。太阳一出来,花就萎缩、蜷曲,仿佛攥起的小拳头。花谢之后,就结出豆粒大的黑籽儿;剥开它那皱皱巴巴的硬壳,里边是一兜洋白面似的粉末。小孩特别爱玩它。
我使劲儿吸溜鼻子,闻着那草茉莉花一样的香味儿。这工夫,我看到那被犁铧翻开的泥土里,蠕动着许多有甲有壳的和光屁股蛋儿的小虫子。我赶紧蹲下身追逐扑逮,很快就发愁两只手已经攥满,再没有地方存放新的猎获品。抬头看看父亲,他驱赶着大黄牛,已经到达蒙了雾霭的远远的地界那头,正在嘴里吆喝的同时,一手摇着鞭子,一手扳着犁杖把,仄歪着身子,往回转弯儿。
返过来的大黄牛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到它“呼哧呼哧”地喘气,厚嘴唇上流出许多又白又粘的沫子,垂挂着,嘀哒着。
父亲把犁和牛停在地头上。他从粗线口袋里往柳条斗子里倒一些麦粒儿,挎在左边的胳膊肘上,用右手一把一把地抓出麦粒儿,往大黄牛刚刚耠开的土沟里播种。他偏斜着身子,甩动着手臂,踩鼓点扭秧歌一般迈着步子;麦粒儿被扬撒出去,宛如舞动着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子,飘呀飘的!……
这潇洒优美的劳动姿态,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我忽然间认识到,父亲特别英俊,特别威武,特别神奇!比之画着打仗的小人书和画着天府神仙的年画,不知要美妙多少倍!可惜,光靠文字是难以表述的。在我成年之后,常因什么事物诱引,而十分真切地回忆起此情此景,不免有些惋惜地想,少年时期曾经萌起学画的那个愿望如果实现了的话,那么,此时的我,一定能够凭着保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把父亲撒种时候的情景和神态,生动逼真地描绘出来。我敢肯定,那定是一幅能跟画家方增先的《粒粒皆辛苦》比美的好画。因为它是人类的真正的美——人与大自然结合、融化的美,劳动创造的美,在我那纯真的童心中最为切实的印象和反映!可惜我不是画家,那大自然的情景、人的姿态构成的画面和韵味儿,只能永生地保留在我的脑海里,到最后将随我的消失而消失!……
在父亲赶着大黄牛拉着“A”形的木盖儿给播下的种子覆土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头上和两腮滚落着亮晶晶的汗珠儿。我也看到大黄牛的脑门儿和背上冒出的热汗,把黄色的毛浸湿紧紧地贴在皮上,使它变化成铜色,闪着光。
第十七章
吃过晌午饭,父亲又扛着犁杖、挎着柳斗,同时牵着驮着种子口袋、拖着“A”形木盖儿的大黄牛,下地去接茬儿播种春小麦。
我一定还要跟去玩儿。
母亲不让,说我“小人儿身子嫩”,受不住劳累,要我歇半天,明儿个再去。还哄我说,如果乖乖地听话,晚上就做芝麻馅儿的元宵给我吃。
我默默无言地接受了这种管束,不再吵闹和追赶父亲。实际上,我也感到累了,而且累乏得厉害:两条腿酸麻,小脚丫疼痛,浑身没力气,脑瓜子发沉,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爬到炕上。一上炕,我就靠在被垛上酣甜地睡着了。
过了好多天以后,当我再一次跟随父亲到地里去的时候,村子外边变成了绿色的世界。
披挂着密叶和青果的树木是绿的。
托举着苇堆子和浮萍的水坑是绿的。
钻出了野草野菜的坡坎、阶埂,也是绿的。
长满了麦苗的无边无际的土地,更是绿油油的。
…………
不论人的眼睛往哪儿看,全是娇嫩的翠绿一片!
春天那会儿,父亲赶着大黄牛犁出的垅沟里,长出打到我屁股蛋那么高的麦子,齐刷刷的,象马鬃一样密实而挺立。
“梁二叔,您家的苗子盖世了,真不愧老把式呀!”
又是那个光膀子、系红裤带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跟父亲打招呼。他有了明显的变化:比开春那会儿的脸色黑红了,也胖了;脱下棉裤棉鞋,穿的褂子敞着怀,单裤卷着裤脚,光着两只大脚丫子,越发是一副壮壮实实的样子。
父亲用同样的笑容回答他:“我这是碰运气的事儿,丰收不丰收,得看大田长得怎么样了。”
“下茬大田您打算种啥庄稼?”
“已经套种上啦,大豆,还有矮秆儿高粱。”
“是吗?嘿,又让您给逮住了。看天势,今年北山准是个旱年,咱这低洼地方准涝不了。”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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