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18)
第十五章
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父亲的怀里,脑袋上缠着布带子。母亲跨坐在炕沿上,斜着身子,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羹匙,正喂我白开水。
“多险!要不是穿棉衣服的季节,让牛椅角劐开肚皮,肠子都得流出来!”余惊未息的父亲这样地说我。
“亏了这边都是土坯墙,要是石头的,非得把脑瓜子给开了瓢儿不可!”神色仍然不安的母亲这样地说我。
半天的时间里我没有下炕。并不因为疼痛。事实上,我没有伤筋动骨,只有棉袄的前襟被撕了个大口子,后脑勺磕破了一点点儿皮,流的血也不多。父亲和母亲都不让我下炕。我也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害怕,不敢下炕。
傍天黑的时候,得知这不幸消息的大伯和大妈,慌慌张张地从北院过来看望我。
大伯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细瘦的个儿,以及他后脑勺挂着的一根小手指头那么粗的小辫子,还有他的和善与寡言少语的性情。他走进屋,伸出又凉又硬棒的手,摸摸我的脑门儿,又捏捏我的脸蛋儿,嘴角牵动了几下,轻轻地叹口气,没说啥。
大妈的个头似乎比大伯高一点儿,大骨架,缠过足却不显得小的脚,一天到晚老是不停地唠叨,嘴角上总带着点因为说话过多而溢出来的白沫子。她用毛蓝布褂子的大襟给我兜来几个煮鸡蛋,一面两个两个地往炕上拣,一面数叨我:“我生了一大群孩子,也没有一个象你这么大主意、这么贼鬼的。啥都新鲜!啥都想搁搁手!牛是玩儿的东西吗?那是牲口,不通人性,说翻脸就翻脸,野着哪!你的命就算再硬,也试不过它呀!他二婶,你快念佛吧,白拣了这小子的一条命!”
我的棉袄上被劐开的口子,露出里边的棉花。母亲用针线给缝补上了。我的后脑勺碰破的口子,父亲给敷上香灰,很快就给治好了,不再感到疼痛。
从那以后,我再不接近大黄牛。到街上去必须经过后院,我也不朝屋檐和墙角的连接处看一眼。父亲用高粱秸和柳木杆子在那儿搭了个小天棚,大黄牛拴在里边喂养着。
我怕大黄牛。我恨大黄牛。听到它那“哞哞”地叫唤,我就用手堵耳朵;闻到它那粪便味儿,我就捂鼻子。
父亲常常被我这种怪模怪样的神态逗得发笑:“瞧瞧,还跟牛记仇了。小肚鸡肠的,哪象个男子汉哪!”
母亲说:“他这样长记性,不再招惹是非,省得我劳神儿。”
有一天早上,父亲用木升从囤里舀出尖尖满满的一升红高粱,端着往屋子外边走。
我站在炕沿上,探着身截他,朝他喊:“让我去喂!让我去喂!”
父亲故意把盛高粱的升举高,躲避我,说:“我不是喂鸡,是喂牛。”
一提“牛”,我就不截了,也不喊了。顿时想到:父亲是故意逗我玩儿,不是真去喂牛;牛吃豆秸,不会吃高粱;鸡才吃高粱;喂猫的时候,要把高粱轧成面,做熟了,还得拌上点菜汤一类有点咸味儿的东西,它才肯吃。……
我这样想着,溜下炕,趿拉着鞋,追出屋。
父亲在堂屋把升里的高粱倒在小簸箕里,端着去了后院。
我追到堂屋的后门口,脚跐着门坎子,朝那边窥视察看。
父亲果然把盛着红高粱的小簸箕,放在那个可恨的大黄牛的嘴巴下边,随即转回身子,从我跟前经过,按按我的头顶,匆匆忙忙地奔了前院。
我远远地盯着大黄牛,瞧见它伸出粗而长的大舌头,在簸箕里舔高粱粒儿吃,特别地心疼,就好象它吃的不是高粱粒儿,而是父亲给我买的、我最喜欢吃又舍不得一下子吃掉的糖梨。
身后的前院,传来乒乒乓乓揳打木头的响声,后院墙的角落处相呼应地发出回音。那是父亲正在修理什么东西。
我仍旧站在门口,盯着大黄牛,忿忿地想:坏东西,凭什么吃高粱粒儿?它顶人。它不逮耗子。它不下蛋、不打鸣儿!看,它吃得那个香劲儿,臭美的!对,给它夺过来!
我想到这儿,火冒三丈地一步蹿到后院,立刻又不由得缩回门口。我怕挨顶,不敢向大黄牛的跟前靠近。这样子,可怎么把盛着红高粱的小簸箕夺过来呢?让大黄牛这么舒舒服服地吃吧,我心里边又特别难受。……
我想呀想呀,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我奔到柴禾垛跟前,抽出一根最长的秫秸,又找来一根干树枝子。我把秫秸上的干叶子退掉,从干树枝子上撅下一节儿,留下个小杈,倒着插进秫秸最粗的那一头的穰儿里,使它变成了一支长长的钩子。我举起来看看,真不赖!
前院,间断了一阵儿的乒乓声,又接续地响了起来。
我朝堂屋看一眼,没动静,就把“长秫秸钩子”平着放在地上,试试探探地往前推。那“钩子”渐渐地接近了大黄牛跟前那个盛着红高粱粒儿的小簸箕,很快就挨着了。我两手使劲儿拧动着,让秫秸棍子转了个圈儿;顶端处那个树枝的小钩子,终于搭在小簸箕的沿儿上。我小心地拉了一下,“嚓”的一声,小簸箕离开了原来的位置。我感到成功在望,实在高兴;两只手赶紧倒替着,一节儿、一节儿地捯秫秸。那小簸箕,那盛着红高粱粒儿的小簸箕,很快地就拉到了我的跟前。
那头可怕又可恨的大黄牛真叫傻,睁着两只溜圆的大眼睛,都没有瞧出我在跟它搞鬼。盛着红高粱粒儿的小簸箕,随着我的拉拽移动一点儿,它就近一步,伸着脑袋吃;直到厚嘴唇够不着小簸箕,吃不到里边的高粱粒儿了,才抬起头,冲着我莫名其妙地眨巴眼、吧嗒嘴。
我不管它怎样地着急和难过,连忙把拉到面前的小簸箕里的高粱粒儿往外捧,往迎着后院门的空地上扬撒。
在太阳地里的浮土上偎窝玩儿的红公鸡,第一个跳了起来。它咯咯一叫,所有的母鸡都跳了起来。它们一齐扑到撒了高粱粒儿的地方,比赛般地啄着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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