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17）

     一群鸡，围着笸箩打转转，或是假装地在地上啄几下，或是伸长脖子、仰起脑袋，东张西望地“咕咕”叫几声，想吃麦粒儿。

    我喜欢小花猫儿，也喜欢鸡群。它们是我的伙伴儿，也是我的玩物。一早一晚天气凉，母亲不让往外跑，小花猫儿跟我在热炕头上玩耍，我提着它的前爪子，让它学人走路，直到把它收拾烦了，仓皇逃窜为止。等到太阳升高，天气暖和了，我就溜出屋，跑到门外边喂鸡；不等它们吃完，便追赶它们满院子里乱窜乱叫，特别有意思！

    今儿个，这些都不能逗起我的兴致，因为我的心被那个新鲜玩意儿——大黄牛，给吸引住，总想穿过堂屋，奔向后院，跟大黄牛玩儿个痛快，玩儿个够。只是母亲在堂屋的灶前给父亲做饭，等于把守着门口、堵着路。我不敢走过去，只能无可奈何地坐在姐姐让出来的半个木墩子上，暗暗地想主意。

    小花猫儿抬起脑袋，蹭我托着下巴颏的手，接着又一下一下地甩动尾巴尖儿，扫我的耳朵根子，怪痒痒的。我不想理睬它，没有抚摸它。它挺扫兴，悲哀地张大嘴巴“喵喵”地叫了几声。

    由大红公鸡率领的鸡群，朝我奔过来，冲我跳跃，在我跟前转个不停，叫个不休。我不耐烦看它们，还跺着脚吓唬它们。它们不肯远远地避开，反而试图再返回来，向我挑逗。我恼了，冷不防地跳起，轰赶它们。它们挺生气，冲着我横眉立目地直“咯咯”。

    母亲被惊动，探身朝外张望一下。结果她发生错觉，夸开了我：“好孩子，就这样，看住它们别让吃麦种。”

    我闻声扭头瞥一眼，见母亲正翻烙在锅里的高粱面饼子。我感到烦闷，不由得打个哈欠。

    铲子，在锅里叮当地响起来。

    我又一次偷偷地看看，母亲正用铲子往蓝瓷的大海碗里盛冻豆腐熬白菜。

    再过一会儿，里间屋里传出放桌子、放碗筷的声音，接着听到母亲跟父亲说话儿。

    “你呀，太心实了，什么人的话都信。牲口贩子还有不使鬼的？”

    “看那样子，肯定不是牲口贩子，是个正儿八经的庄稼主儿，比我还实在。……”

    “你凭啥知道的真假？”

    “他亲口跟我诉说的，眼泪汪汪，怪伤心的；因为闹地边子纠纷，打官司败了家，不得不把牛卖掉还债。……”

    “要是这样，价钱就不算太贵。使使看吧。”

    “从骨架看，活儿错不了；连大哥见了都说不赖。他经得多，对牲口是有眼力的。”

    …………

    我断定父亲和母亲在这样的时候，不大会留神我的行动。于是就抓住这个空当，提着脚后跟，悄悄地迈进堂屋，悄悄地拉开后门，跳过门坎儿，跑到比前院小好多的后院里。我为自己的胜利笑了，怕出声，赶紧地用手掌心捂住嘴。

    大黄牛还在那儿香甜地吃着干豆秸。它好象并没有看见我，只是用耳朵听的，就知道我来到它的跟前。它不象小花猫儿那么对我亲近，也不象红公鸡那么对我热乎，而是板着面孔，大模大样的不理睬我。真叫人怪难为情的！

    我朝它跟前凑凑，故意显示着我的存在。

    它仍旧不瞧我一眼。

    我跺跺脚，吓唬它。

    它不怕，也不躲闪。

    我弯下腰，拽它嘴底下的豆秸。

    它闷声不响，只是往豆秸跟前挪动挪动。

    我把豆秸再往远处拽一点儿。

    它还是不动声色地伸长脖子、伸长厚嘴唇朝豆秸够。

    我把豆秸抻得远远的。

    大黄牛再也够不着干豆秸了。因为那一条特别结实的猪毛绳，一头拴在小榆树上，一头套在它的圆滚滚的脖子上；它把猪毛绳拽得紧紧绷绷的，仍旧不可能移动分毫。

    我觉得挺开心，忍不住格格地笑，还冲它拍手叫阵：“吃呀！吃呀！有本事你倒是吃呀！嘿嘿，傻眼了吧？”

    大黄牛终于抬起脑袋，冲着我“巴哒巴哒”地眨着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好似哀求我，怪可怜的。比我馋糖梨吃，拉着母亲的衣襟儿要钱买的那副样子还可怜。

    我把豆秸往它嘴底下推推。

    大黄牛挺满意地低下头，继续吃起来，越发显着吃得很香甜的样儿。

    我蹲下身看着它吃。它怎么能够把那么硬的豆秸挽卷到嘴里呢？怎么能够嚼碎呢？怎么能够往嗓子眼儿咽呢？不扎得疼吗？实在是个怪家伙！

    我试探着伸手摸它的脑门儿。摸到之后，轻轻地拍几下，挺有意思。

    我觉着大黄牛比小花猫儿好玩儿，比红公鸡好玩儿。

    我想抓住它头顶上那两只透明的、弯弯的犄角玩一玩儿。只是我的胳膊短，全伸出去也抓不着；要是半蹲半站地探出身子，肯定够得着了。

我做好姿势，抬起手。记不清摸到那好玩的犄角没有，大黄牛如同躲闪似地朝后退了半步，又往前一伸脖子一低头。我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挑了起来，耳边“嗖”的一声风响，眼睛一黑，不禁呼喊一声，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