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16)
是血统?是天性?是好奇?抑或是小孩子淘气的习惯?反正在矿区出生、在矿区长这么大的我,立刻就爱上了这黄颜色,爱上了乡村的黄颜色,爱上了泥土的黄颜色:凡是玩耍,最让我有兴致的,莫过于玩这里黄澄澄的泥土。
我和小朋友们在黄土堆上掏洞玩儿,搭窝玩儿,调沟、垒堰玩儿。
我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用水拌黄土和泥玩儿,做小人玩儿,搓“面条”、蒸“馒头”玩儿。
等后来天气一暖和,我就跟随一帮男孩子在黄澄澄的土地上,爬着玩儿,滚着玩儿,互相抓着土块玩儿和土末子投打和扬撒着玩儿。
黄澄澄的土地呀,我们这群年幼无知的农家孩子,多少次纵情地拥抱你、深情地亲吻你!
直到今天,头发已经花白了的我,仍然无时无刻地不想跟你这样地玩耍,这样地拥抱和亲吻!为了医治“思想”上和肉体上的毛病,我戒名、戒利、戒烟、戒酒,戒掉了许许多多遗传的和养成的种种习惯。但是,谁也无能力使我丢弃对你的眷恋之情,包括我自己!当然啦,首都京城是美好可爱的。在那儿生活是舒适方便的——如我这样非高级市民,仍过着“现代化”的生活。而且,我的户口落在首都二十六年之久,超过我的生命一半儿以上。但是,我依然时时怀念着黄澄澄的土地,黄澄澄的房屋,黄澄澄的田间小路,以及被风吹卷起的黄澄澄的烟尘!楼房里的沙发床再绵软,在我睡下的时候,总认为不如热炕头儿安稳;冷食店的大雪糕再凉爽再甘甜,我吃着的时候,总觉得不如在干渴时喝一瓢子“井拔凉水”解渴,从嗓子眼儿往下走得畅快……
总之,幼儿时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农村,渐渐形成终生不移的深爱,都是从喜欢黄澄澄的泥土开始的。
父亲不再穿破旧的窑衣,而穿上了新的棉袍。平时,那银灰色的袍子垂到脚面,走起路来“呼啦、呼啦”地摆动,特神气。等到出门进城,或是串亲戚的时候,他就用古铜色的褡布束着腰,把棉袍一前一后的两个大襟儿斜着撩起一半儿,掖在褡布——也就是腰带上,露出有点海蓝色的袍子里儿和扎着腿带的青布裤、青布鞋,尤其惹人注目的白布袜子。矿区里到处都是黑烟、黑风、黑尘土,最爱漂亮的人也不敢穿上一双白袜子到街上走一趟。只有那个算命的瞎子例外。他脚上的袜子,跟处处皆黑的地方对照比较,是白的,而实际上是“灰”色的。
总的一句话,宝坻县单家庄老家,在我的感觉里,一切景物都是新鲜的,明净的,就连母亲和姐姐,都变得比以前在赵各庄煤矿的时候水灵好看了。
有一天傍晌午,出门半日的父亲,从外边笑吟吟地转回来,倒背着的手上,牵扯着一条猪毛绳;猪毛绳的另一端,连着一个浑身上下都是金黄色皮毛的怪模怪样的东西。
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它不象画儿上的老虎,也不似大伯家的母狗,更不同于我在煤矿的街面上常常看见的拉车运煤块儿和运大粪干儿的大马、大骡子。它的两只眼睛特大特圆,四条腿很粗,脚丫子很小,走路慢条斯理,大模大样的。尤其新鲜的是,它的头顶上,除了耳朵之外,还竖着两根弯弯的、亮亮的玩意儿。实在好看,实在神气!
“小心,顶着你!”父亲见我凑上来,这样地喊叫一声。
我不得不停了脚,迫不及待地问:“这是个啥家伙呀?”
“牛。”
“给我玩儿的吗?”
“傻小子,还有玩儿这个的。用它拉犁种地。”
我不懂得什么叫拉犁种地,只觉得大黄牛挺好玩儿,就追前赶后地围绕着它不肯离开。
父亲把大黄牛拴在后院的小榆树上,用竹子扫帚给它扫了扫身上的土。
母亲听到我和父亲说话的声音就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迎出了屋,喜眉笑眼地围着大黄牛转圈儿观看。她一边跟父亲说着话儿,问大黄牛几岁,多少价钱,活路齐全不齐全,一边从草垛掏了些干豆秸,扔在大黄牛眼前的地上。
大黄牛立刻被吸引住,低下头,用它那湿润的厚嘴唇,把豆秸翻动一下,伸出长长的、鲜嫩的舌头,象手抓似地抓住几根豆秸,卷团到嘴里边,似乎没有嚼一嚼,就把那几根豆秸吞下肚子,接着再一次伸出舌头往嘴里卷豆秸。
母亲拉起我的手说:“回屋,帮我烧火,给你爸爸做饭吃。”
我挣脱开她,躲出几步远的地方说:“不,我要看大黄牛玩儿。”
母亲追上我,用力地抓住我的胳膊,硬是拽着不放手:“到前院,跟你姐姐看鸡去吧。你看,你看,鸡吃晒着的种子啦!”
我打着坠儿,同时苦苦哀求:“让我在这儿玩儿吧,我不淘气。……”
“不行,让牛顶着可不得了!”母亲绷起面孔,这样厉声厉色地说了一句,就用力地把我给拖过堂屋,拖到前院。
我不敢跟母亲没完没了地耍赖。母亲不象父亲那么好说话儿。不论做什么事情,她总要别人听她的,她极少听从别人;不要说我这个小孩子,就连跟父亲发生争执的时候,争来争去,最后也得由着母亲拿定的主意办。这样的规律,我不知道自己是凭借着什么感到的,或者怎么摸清的。但我深信无疑,并认定自己无能为力,只有对母亲屈从。这使得我常常恨母亲,又怕母亲。
第十四章
姐姐坐在前院窗下的一只木墩子上,搂抱着一只小花猫,给它抚着身上的毛给它脑门儿挠痒痒。小花猫儿在姐姐的膝盖上卧着、怀里偎着,微微地眯着眼,轻轻地、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姐姐还不时地抬起头来,朝搭放在两只凳子上的一个大笸箩看一眼。
笸箩里盛着麦粒儿。那是前几天,住在街北面的大伯,用粗线织的大口袋装着,给背过来的。当时他抖落开口袋嘴儿,把胳膊伸到里边,抓出一把麦粒儿,托在满是老茧的手掌心上,伸出另一只手的粗而弯曲的指头,轻轻地拨拉着,举在父亲眼前,咂着舌头夸耀“饱实”、“成色好”、“能够拿住苗”。他还嘱咐父亲别糟践,使不完剩下了再退给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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