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15)
然而,过了一大阵儿工夫,让人们巴望的事情,终于临到眼前:在矿区的尽里端,从一栋熏染黑了的红砖房那边,突然地出现一队黑脸的工人。他们四个人一组,每个人肩头搭着杠子;杠子上套着绳子;绳子绷得紧紧的,吊着一块长板子;板子上压着既沉重,又鼓囊囊的东西;猜不出什么东西,上面遮盖着麻袋片、草包片和牛皮纸一类的物件。……
那长长的一串队伍,渐渐地离着近了,可以从最排头那四人一组的担子上,看出点眉目:麻袋片的一端露出穿着污黑的胶底长统鞋的脚,从板子缝往下滴着的黑紫黑紫的血。……
我被吓得紧闭上眼睛。
我感到母亲抱着我站立不稳地躲闪着、摇晃着。
我听到在众多的人都屏息静气的沉寂中,那扇铁栅栏门儿特别刺耳地“哗啦”一声打开。
我又听到,在那一阵子死一样寂静后,突然爆发女人和孩子们的“吱哇”乱叫,同时混合着男子汉们粗哑的叱呵和指点的声音:
“别挤!别挤!”
“谁家的谁来认,别起哄!”
“看啥脑袋,都酥了!看看衣裳,看看鞋!”
“认识这干粮袋子不?干粮袋子是,人就是!”
我紧紧地搂住母亲的脖子,特别地害怕,怎么壮胆子也不敢睁眼。但是我随时能够靠母亲的动作和周围那些不属于说话的响动声,感觉到拥挤在一起的人们,开始躲闪,立刻又合拢起来,再一次混乱地拥挤成一团。
突然,在我们的旁边,也就是在人堆里,响起了一声令人撕心裂胆的嚎啕:
“哎呀呀,我的天哪!你好狠心哪,丢下我们娘儿几个可昨办哟!……”
接着,在另一边又是同样的一声:
“呜呜呜!我可活不了啦!老天爷你瞎了眼哪!你让我也死了吧!……”
母亲紧紧地抱着我,浑身筛糠般地哆嗦,同时在拚命哭嚎的女人、老人和孩子们中间钻来钻去。过了好大的工夫,那哭嚎声渐渐地离着远了一点儿,她才停止住摇晃、踉跄的脚步。她大口地喘着气,极力镇定地自言自语着:“没有你爸爸……没有你爸爸……”
我放大胆子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抬尸体的工人和哭嚎的、看热闹的妇女们,老人们,以及小孩子们,都集中到南墙下边的空场子去了。母亲已经把我抱到变得空荡无人的铁栅栏门的跟前。我见母亲仍然惶恐不安地往里张望,我也跟随她往里边张望。
矿区里边,平平静静的,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矸子山上的绞车子,仍然象一只硬甲小虫那样上下爬动;一些无动于衷的工人,照旧匆匆忙忙地在杂七杂八的破烂中间穿行或绕过。难道说,再过一会儿,还有抬死尸的队伍,从里边走出来吗?哎呀,多吓人哪!别看了,咱们快回家吧!
我这样想着,搭在母亲肩上的胳膊腕子,被谁用力地抓住了;扭头一看,是一只又黑又厚的大手;抬头一看,是父亲的那张又是汗水又是煤屑的笑脸。他的另一只手没有举着装有糖梨的纸袋儿,而是提着一把折成两节儿的镐:一节儿镐头和一节儿镐柄。
母亲睁大两只眼睛,如同不认识似地盯着父亲的脸,好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唉,天哪,可把我给吓坏了。咋这么晚才下班呀?”
父亲声音很低地回答:“我们哥儿几个,去扒李大个子了。……”
“啊,他也出事儿啦?”
“捂在底下。……只把浮头的几个拽出来了,里边的没人管哪!”
父亲牵着被吓得一直发呆发楞的姐姐的手,母亲依旧抱着我,默默无言地顺着来时的那条路往回走。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我也无心再观看什么,脑海里转悠着那个爱说、爱笑、爱唱,爱喝酒的李大个子:我管他叫干佬儿,他给我起外号,父亲跟他掰了交情,他还让他那个胖儿子叫我“臭哥哥”;好久没有见着他了,再见着准不认识我了,因为人们都说我长高了。……
在离开哭嚎的人群很远之后,母亲边走边低声自语般地说:“再有一线之路,也别干下煤窑这一行。看起来,哪一行也不如当庄稼人平安。”
父亲打个沉,回答母亲:“我今儿个也是这么想的。……给大哥打封信,打听一下,地要是没让冰给压着,咱们就早点儿回老家呀!”
穿过狭窄乌黑的街道,走在仍象以往那样忙碌奔波的人流中间,观看着花花绿绿的店铺和摊贩,热闹繁华的气氛使人忘掉了一切。我就光顾东张西望,把刚刚看见过的可怕的惨事给忘掉了。李大个子也在我的脑海中消失了。
经过食品摊子的时候,母亲忽然停住,一边从衣兜里掏钱一边说:“你去给他俩买几个糖梨吃吧。”
我喜出望外地搂住母亲的脖子,亲她的脸,心里说:“真是个好妈妈!”
父亲手里托着四个很大很大的糖梨返回到我们跟前,先捏起最大的里边一个最大的递到我那老远就朝他伸出张开的手掌上。
第十三章
好似闪电一样,我眼前的那个乌黑的世界消失了,突然之间展现开黄澄澄的一片!
墙壁是黄色的。屋顶是黄色的。窗台、炕沿和锅灶,也是黄色的。
院子更是黄色的,街道尤其是黄色的;从村口望出去,竟然是无边无际的黄色的旷野!
我的眼睛为之一亮!我那幼小的心为之一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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