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13)
第十一章
嘁嘁喳喳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被惊醒,使劲儿睁开眼睛。
展示在面前的情形却不同于往常:没有父亲那乌黑的脸孔、明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自然也没有我心里时时想着的糖梨。
我迷迷瞪瞪地翻个身,朝窝棚门口瞥了一眼。
母亲站在那儿,跟堵着门儿、站在外边的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说话儿:
“我也正心里在纳闷儿。早就该回来了呀!”
“有人传说井底下又出事儿了。……”
“是几道行子?”
…………
我认出那个又瘦又高、门牙特别长的女人。她是牲口贩子家的。
真叫奇怪,一个大手大脚、又机灵又和气的汉子,怎么叫牲口贩子呢?人们管骡、马和驴才叫“牲口”。难道因为他的脸长得比别人长,嘴唇长得比别人厚,人们才用这样不中听的词儿称呼他吗?后来我才明白,“牲口贩子”是指他当年曾经干过的行业。
他赶过大车,拉过货物;后来,因他使的牲口多,懂眼,就替别人调换牲口;不知不觉地干顺了手,不再赶大车,而倒卖起牲口。开始是小吹小打的,渐渐地长了胆子,想捞一把,发个大财。他从信得住他的亲戚和朋友那儿借了钱,凑了很大的一笔,到北口外贩马。怎么也没估计到这群马里,有的在牧场就染上了一种可怕的瘟疫,归了新群以后互相传染,一路走,一路死。等快临近家门口的时候,没剩下几匹活着的马。这下他算完蛋了。他不敢露面,也没回家,拐到另一个村子里的老丈人家,给媳妇撂下几句话儿,就只身逃到开滦煤矿。东五矿他差不多都呆过,呆一阵儿就转移,在哪儿也不肯呆得过长。他这个做派,开头挺让工友们纳闷儿。后来揭开盖子,大家才知道,他是怕在一个地方呆长了,让债主们给发现了吃官司。结果呢,天罗地网总难逃脱,他还是在赵各庄被一个曾经跟他在一块儿赶过大车的人发现了。他被官家从矿务局门口给逮住的,五花大绑押回保定府老家。大约有半年,他返回赵各庄矿。不再是他独自一个人,而是一群,除了又瘦又高、门牙特别长的女人,还有一群一个比一个矮半头的儿女们。他家也跟我们学,也住在一个空下来的看大粪人住的窝棚里,挤得满满当当一炕。有一回,瘦高的女人跟我母亲在一块儿做针线活儿,她才一边掉着泪,一边告诉我母亲:在打那场官司的时候,他们把祖传的土地、房屋、场院和过庄稼日子用的家什,全都一宗一件地卖光了,才偿还了贩牲口借的债务,从大狱里赎出了孩子的爸爸。他们从一个很富足的庄稼主,转眼变成个没有锥扎之地的穷光蛋。他们住在五道庙里,村民们往外赶他们。他们当叫花子讨饭吃,都说他们是心眼儿坏的人,不肯施舍。万般无奈,全家人就离开故土,一齐来到这个人地两生、啥都不习惯的地方,挣扎度日。“我们只有一个盼头。”瘦高的女人说:“把孩子们好歹地拉扯大,都能够挣钱养自己,都能够有条活路,我们两口子也就算对得起老祖宗,也就有脸回老家见人了。”她终日带一群孩子,到处拣煤核,偷着爬矸子山,让矿警追得没命地跑。有一回她跑丢了一只鞋,转回去拣那只鞋,肩头上挨了一马棒,过后肿得象个发面馒头,好些日子里都疼痛不止,吃饭拿筷子都抬不起胳膊。……她老往我们家来,唠唠叨叨没个完。母亲当她的面哼哼哈哈,陪着叹几口气,表示同情,背后就说厌烦她,她不自己上门来,母亲从不招呼她。
我也不喜欢她。因为她家从来不买糖吃,也从来没有给过我一块糖吃。我装着没有瞧见她,又闭住眼睛,昏昏沉沉的,仿佛睡着片刻。
母亲用两只冰凉的手,几乎是把我从被窝里给抻出来的。不管我怎么撒脾气和打挺儿,加上喊叫反抗,她也坚持着要给我穿衣服。只是她的两只手直哆嗦,不能顺当地把我那不听说的胳膊伸到袖口里去。她急得没办法,索性把小袄扔在一边,抓过一条搭在被子上的破线毯,给我裹上;除了把脑袋留在外边,胳膊大腿和身子,全都给裹上了;尔后把我抱起,招呼已经自己穿好衣裳的姐姐,就慌忙不迭地走出小棚子,接着往大粪场子外边跑。
这样匆忙慌张行动的事儿,倒是我没有经历过的,觉得挺好玩儿。让外边的凉风一吹,太阳一照,我更加来了精神,不住地冲着追在后边的姐姐挤眉弄眼,示意她使劲儿跑,别给丢下;心里的本意则是极愿意看到她被丢下,让她害怕地在后边哭叫。那才有趣哪!
母亲由于过分紧张地迈着急步,而绊绊磕磕的,几次差点儿摔倒。每次站稳之后,都加上另一只手掌,用力地揽住我的上身。我被她揽着我的手搔痒了,格格地笑个不停。母亲既没有被我惹得高兴,跟着嘻笑,也没有训斥制止,只是不理睬我,继续急行猛走。我立刻体会到,她并非生气,而因为顾不上对我表示什么;也许是心神不定,没有发觉我的怪动作。
穿过旷野,跨过一道用石块垒砌的小桥,进了镇子的街道,拐出狭窄的胡同,掺进缕缕行行的上工的人群里。我们在人的缝隙中,以及出卖各种食品的挎篮的、摆摊的小贩中间急速穿行。
我看到高高的案子上,陈列着各种糖果和好吃的东西,还有一大盆正冒热气儿的糖梨。那一定是刚刚煮熟、刚刚蘸上了糖的。我闻到了香味儿,我喊叫要吃:“妈,梨,糖梨!”
母亲不回答我,好象没听见,只顾气喘吁吁地往前方,也就是往正西赶路,越来越表现得急迫和紧张。
赵各庄镇分成两半儿,一边是西赵各庄,一边是东赵各庄。我家居住的地方算东赵各庄。不论宽的街,还是窄的街,都铺着一层厚厚的浮土。即使是用石条砌着的路面上,也不例外。那浮土是乌黑乌黑的,一种呈现出细而沉的样子。浮土被行人蹚起,没风也飞扬弥漫,迷眼、呛嗓子。街两旁的屋子和门脸儿,是错错落落的。不管其高的、矮的,是砖砌的,还是灰抹的,以及属于多数的用石块垒的,无一例外,全被降落的煤面面给熏染得象“窑花子”的脸孔一样乌黑乌黑的。油漆的门板儿、描着金字的牌匾,都蒙着永不消散的黑雾。极可怜的稀稀拉拉的几棵洋槐树,枝干也是黑不溜秋的,从来都是既不鲜艳,也没有光泽;除了下暴雨的时刻里,一年里边它们都难以显露出绿色的真面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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