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7)
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路上和左右两边地邻都有赤身裸体的男子汉的泥水里,折腾了三四天。她终于把没有腐烂的庄稼穗子都剪下来,用背筐子,一筐一筐地运到家,晒晾起来;把秫秸打成捆,拽到水浅的地方攒在一起,准备等道儿不大泥泞的时候,再往家里鼓捣。
她总算是闯过一道难关,用她推祟的、经常挂在嘴上的志气和正气闯过的那道关。她动手准备过冬的糠菜,以便带着孩子,熬过一个个漫长的寒夜,迎接新的春天的和新的希望的来临。
谁能料到,刚一入冬,又发生一场新的不安宁。
大妈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跑进西头路南我家的屋来,两只大手一齐拍打着毛蓝棉袄的大襟儿,冲着我的母亲可着嗓子嚷嚷:“老天爷,你倒沉得住气,还不快着点儿跑!”
正做针线活的母亲被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儿吓一跳,莫名其妙地问:“怎么啦?跑啥呀?”
“来大兵啦!”
“来大兵咋的?”
“见男的就杀,见女的就糟踏!”
“我不怕。怕也不顶用。”
“你豁出去了,孩子呢?”
“把孩子交给你。她是你们老梁家的人。”
“小丫头片子不要紧,你肚子里的那个咋办?”
母亲听到大妈的这一句质问,动了心,就不再吭声,而且暗暗地嘀咕起来。
“我把信儿传给你了,把话说到家了,也算对得起我们老二了。”大妈急着逃跑,就十分气恼地、表情凶狠狠地留下最后一句话,“你是新派,你与众不同,你能,你有天兵天将护着,谁也伤不着你!你爱啥样儿啥样儿,我可不管了。往后出了事儿、遭了灾难可别怨我!”
母亲见大妈一甩门帘儿怒冲冲地走去,沉思片刻,随即听到街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和大人的呼叫声、孩子的哭喊声。她紧张、害怕起来,再也不能坐住,背上我的姐姐就往大门外边跑。
一街筒子“跑反”的人,有西边贾庄的,有南边梁庄的,也有本庄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是一帮一伙的:搀扶着老的,怀抱着小的;每一帮一伙里边都有男子汉,都有一个或者几个可依靠的主心骨儿。那些男子汉有的挑着粮食,有的背着包裹,有的牵着驮负重载的牲口。有的还赶着大车,大车上坐着女人和娃娃。
母亲被他们的行为提醒:应该把贵重的东西随身带上走,起码得带上点粮食,免得挨饿。
她转身回到屋里,立刻为难了:自己独自一人,怀着孕的身子行动不方便,又背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哪里还有力气携带沉重的东西呢?最后,她只好慌慌张张地把磨现成的一小布袋高粱面,还有吃剩下的几个夹馅饼子,—齐装进篮子里,用一只胳膊挎起来,用另一只胳膊揽住背上的孩子,重又迈出门坎儿。
她锁上了屋门,锁上了院门,加入那些狼狈不堪的,逃命的人群里,离开了村庄,盲目地继续往前跑。
本来,县城是比较保险的。只是它的三个城门(宝坻县城没北门)局势一变就紧紧地关闭了。距离官道近和村子稠密的地方不能去,逃命“跑反”的只好朝人烟绝迹的大野洼里跑。据说,大兵来到,攻打不下城池的话,就骚扰四周的乡村。他们不会在这样的大冷天,跑到没村没店、没酒没肉的漫荒地里游逛一番。所以,这地方被逃难的众人公认是生命财产的安全保险之处。
野洼里铺着一块一片的薄薄的冰凌,立着一棵一簇没有折倒的庄稼秆儿和枯干的芦草。只有那隔上一里半里就立着的一座座高粱秫秸撺,成了遭难者们躲避刺骨寒风的所在。
母亲疲惫不堪地从一个挤满人的秫秸撺,奔到另一个挤满人的秫秸撺,终于找到了我的大伯一家老少。她那悬挂着的心这才安顿下来。
远处鸣响着枪炮声,时起时息,断断续续。提心吊胆的庄稼主儿们,听到枪声响起就吓得抱着脑袋、捂着耳朵,面色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尽管放射枪炮的地方离大洼起码得有五、六里路远,仍然这样本能地紧张和害怕。只有在没有枪炮声的空隙里,他们才低声说话儿,拾柴禾,架锅做点东西吃。枪炮声停息了一天一夜,证明大兵已经过去,他们还是惊魂难定,疑神疑鬼的,谁都不敢回家。直到胆子大的男子汉偷偷地摸进村子,探得虚实,转来报信儿,有些人还是迟疑地不肯动身离开这又潮湿又寒冷的荒郊野外!
我的母亲实在呆不住了。虽然在特殊的时刻、特殊的气氛中,大伯一家人对她是亲近的,是照顾的,她却总不愿意依傍他们。特别使她焦心的,是我的姐姐在野地冻一夜,就发起高烧。等到探听来的情报一传开,她就决定离开这儿。无论大伯一家人怎么劝阻,怎么反对,她都不肯听从;拿定主意,跟随第一批属于胆大的难民回转家园了。
家里的情景更凄惨!
锅被砸了。碗被摔了。鸡被抓走了。粮食、被窝全都没了踪影。……
母亲不仅没有象邻家人那样大哭大嚎,或大骂大吵,甚至没吭一声,便关上门板儿,一边用糠秕煮些粥吃,一边照管我那得了病的姐姐。一连几天不出门,怕听那些可怜的人们乞求可怜的话。
姐姐的病渐渐地好了。
母亲的心也跟着放稳了。
大妈打发她的大儿媳妇来报信儿:“二婶子,快跑吧!”
母亲一愣:“又来大兵啦?”
“过了河,到白龙港了!”
“你们先走,我随后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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