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6)
爷爷被气得浑身发抖,抢过火棍子要打我父亲:“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象个男子汉吗?”
父亲抓住烧火棍子的另一端,抢白我爷爷:“男子汉咋的?男子汉不吃饭能活吗?要吃饭,不烧火,能生着吃吗?”
“烧火做饭,是老娘儿们的事儿呀!”
“您看看,咱家的老娘儿们啥也不干,躺在炕上呆着吗?”
爷爷扭头看一眼,瞧见我妈正跨坐在炕沿上,一边奶着我姐姐,一边忙着做针线活。他没话可说,只好一跺脚,松开手,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式地骂了几句,故意气扑扑地转身走了。
父亲接着茬儿做饭,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后来,母亲在跟我和姐姐讲述这件往事的时候,对父亲流露出无限的敬佩和感激。她说:“这就是志气、正气!人要没有这股子气,就象神佛面前断了香火,活着也等于死了,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母亲决心想拿自己的志气和正气,跟父亲的志气和正气牢牢地合并在一块儿,把小日子过富过好,把儿女们抚养成人,给那些瞧不起他们,糟践他们和欺侮他们这对好夫妻的长辈、同辈和乡亲们,做出个样儿看看;用最实际的结果和成果,来证明他们的脚步正、路子对,堵住那些散布闲言碎语的嘴巴!
可恨的水灾和兵灾,破坏了乡村的宁静日子,扰乱了人们的自得其乐的心绪,改变了,甚至扭曲了不少正经庄稼人的人生脚步。
这一切,都极为明显地影响着父亲。他渐渐地变了,不安于守着妻子和孩子苦熬岁月,最后竟然丢下妻儿老小,偷偷地离开家!
父亲突然的行动,使我母亲很恼火,也很伤心。尽管父亲到赵各庄煤矿落下脚之后,就立刻往家里打来信,没过几个月就托顺路的同乡人捎来钱,母亲仍然不肯原谅他。
“人凭一口气,佛靠一炉香。”母亲十分悲哀和惋惜地跟投脾气的人诉说道,“他血迷心窍,变得没了志气,也就没了正气,把我的全盘算计都给打乱了。让我背黑锅,跟着他丢人现眼。我恨他!他不回心转意,不赶紧返回来跟我一块儿好好地奔日子,我至死也不饶恕他!”
第六章
父亲离家以后,打来第一封信的时候,压盖在土地上的积水已经渐渐地消退:较高的地方露出地皮,较低的地方也只有打腰深。
面对一切灾祸都逆来顺受的庄稼人,见此光景,立刻活跃起来,纷纷地踏进或蹚进又脏又臭的泥水中间,奔到属于自己家的地界里,打捞泡倒、沤烂的秸秆和粮食穗子。于是,村子里立刻浮动起一种类似丰收年收割打轧的忙碌气氛。
我的母亲受到这样气氛的牵动,想到自己家的土地,地里的庄稼。当然会又一次地想念起我的父亲。也会又一次涌起对我父亲的恨怨情绪。
但是,她最终的决策是行动。
她不声不响地磨快了镰刀,找齐了绳子和扁担;随即掩上门,拉着我的姐姐到村子当中、路北大槐树下的我的大伯家。
大伯和儿子们到地里去忙活,嫂子们到场院去忙活,只有大妈一个人守护门户,看管孩子,留在家里。
大妈是高个子女子,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是长的:长胳膊长腿,长脖子长脸;不仅鼻子和眼睛都细而长,就连那两只从小就缠折了骨头、到死都没丢下长长布条子的脚,尽管是尖尖的,但也显着比我母亲的“大脚片”还要长得多。
她毕竟是个有福气的人,四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抱了一大帮孙女,只等老天爷降下个男性第三代,她就成了“全科人儿”。
当时,她正跟几个同样有福气的左邻右舍的老头老太太围坐在厢房的土炕上,聚精会神地“斗梭胡”——打一种乡庄特别流行的纸牌,赌钱、解闷儿。
母亲隔着门坎儿,就对她说:“求求你,替我看看孩子。”
“放在那儿让她自己玩吧。”大妈一边摸牌一边这样答应;等到母亲转身要往外走的时候,她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又叮问一句,“哟,你这一身披挂打扮,去干什么呀?”
母亲略停脚步,告诉她:“到地收庄稼……”
“啊?你忘了你是一个女人家?”大妈大惊失色地喊道,发出警告,“你到咱单家庄挨门挨户地串串、瞧瞧,哪有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下地去的?!”
“不下地去,庄稼能回到家吗?”
“那也得想别的办法……”
“想过了,没办法。”
“依我看哪,不值得丢这份人,现这份眼。本来没长熟,又泡这么多日子,能收多少?”
“再少,也能吃几天、烧几天呀!到自己家地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又不是偷不是抢的,怎么会丢人现眼呢?”
在我母亲和我大妈一对一答争论的时候,围坐在炕上的老头和老太太们早就停住了手,一个个睁大惊异而又有点恐惧的眼睛瞅着我母亲。对母亲的这个违反常规的举动,其大惊小怪的程度,不亚于她跟我父亲成亲的那件事儿。也许觉得她是个比那会儿更可怕,更不可理解的怪物。
大妈喊叫起来:“你知道不知道,在这泥里水里干活计的男人,全都光着屁股?……”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光着他们的,碍着我什么了?”
“你是我们老梁家的人哪!”
“谁家的人,没吃没烧也活不了!”
大妈见母亲说罢这句话就转身直冲冲地往门外走,连忙大喊大叫:“哎呀呀,你发疯了!你不要脸了!你算把老梁家的脸给丢尽了!……”
她只这么喊叫一阵儿,没有追出去。她立刻把气咽下,接着斗牌。斗牌的人玩上瘾,家里即使失火了,也不愿意放下手里的牌去泼水抢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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