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5)
母亲能不信神信命吗?有些事情就是那么奇,那么巧!
就在她到了看门老头家不久,刚刚上炕端起饭碗,偏巧来了一位好几年没有登过这个门口的串门儿的人。
串门儿的人管看门的老头儿叫三叔;看门的老头儿跟串门儿的人的父亲是一爷之孙。串门儿的人长得结实、俊气,浓眉大眼。特别招人喜欢的是他那开朗热情的性子,爱说爱笑的脾气;谈得一投机,真是口若悬河,海阔天空。庄稼人里极为少见这般能说善讲的!
他那天来到看门的老头儿隔壁那家商量换豆种的事儿。办完事儿,告辞出来,都走过了门口,一眼瞥见窗上的灯光,忽然想到应该顺便看堂叔一眼,所以就迈进了门坎儿。由于这样地进了两间土屋,就见到了我的母亲,就从好奇地对我母亲盘问,到同情地跟我母亲交谈。于是乎,就引起两位一心要修好积德的老人的一个念头。
等到串门儿的侄子一走,老两口就咬起耳朵根子。随后看门的老头借口回学校去看门,走了;留下“干妈”陪着干闺女坐在油灯前,唠起家常话儿。
“看样子,蓟县老家那边你是不能去了。”干妈拐弯抹角地说,“不能往回头走,就得往前迈步子。你想咋迈?有啥打算呢?”
我母亲回答说:“我就留在这儿伺候您二老,尽孝心。我哪儿也不去啦。”
干妈说:“我们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没几年了,哪能耽误你?你年纪轻轻的,得有个归宿,得有个家,得嫁人哪!”
我母亲说:“我得找个如意的。”
“啥样人你如意呢?”
“得伶俐,能干,有志气,不给我气受,跟我一个心眼儿过日子的。”
“嘿,刚才来串门儿的我那侄子,你看咋样?我估摸着准可你的心。……”
“他那岁数,又那么标致,还能没成家?”
“唉,娶个媳妇,人样儿不赖,炕上地下活儿也行,就是命薄福浅,过了门儿没几年,就死了;我那侄子心气高,也是挑挑拣拣的,想找个可心合适的,一直没续上。”
“他能看中我这没家没业的?”
“依我看,只要你乐意,准成。这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命里注定该着你们两个成为夫妻,就鬼使神差地把你俩拉到一块儿。要不然,南一个,北一个的,能这般凑巧地在我这小土屋里碰上面儿吗?”
我的母亲也觉得“巧”。因为她第一眼见着那个串门儿的人,就觉得顺眼,面貌作派极象那位善良心肠、好性子、有学问的秦先生;听他一阵子热烈谈论,越发觉得相似。她认为,这确实非同一般的事儿,肯定有缘分,应该成为夫妻。
…………
三天之后,我的母亲被干佬儿和干妈简单地打扮一番,借一辆牛车,从梁庄给拉到北边一里路的单家庄,跟我的父亲拜了天地。
第五章
母亲常常无限哀怨地说:“我这一辈子,就过了两年的舒心日子;前边和以后,没有舒心过一天!”
她所说的两年,是指跟父亲新婚后的两年。那时候,他们夫唱妇随,养老哺幼,男耕女织,守着一份小小的家业,过着不受风寒、不挨饥饿的温饱生活。彼时彼地,母亲一定称心如愿,一定觉得他们的婚姻挺美满;一定在每日的午前和傍晚,把饭做熟,把菜切好,一边坐在炕上纺着线,或绣着花儿,嘴里哼唱着流行在农村的小调小曲儿,一边等候下地劳动的父亲归来。对这样的生活,她能够不觉得舒心吗?她能够不感到满足吗?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北国乡村,远离火车道线,又曾经出过“王朝宰相”和“皇家娘娘”的宝坻县乡村,仍旧被几千年沿传下来的封建思想浸泡着,仍旧被祖祖辈辈人习惯了的封建礼节束缚着。处于这种情况下,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本身,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就是大逆不道的行径,是一对让“外国洋毛子”给传染了的怪男怪女。特别是母亲,一个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女人,一个从家里逃跑出近百里路,到人地两生的地方,自己找汉子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有两只大脚片的女人,该有多么反常,多么有伤风化,多么下贱无耻!长辈人蔑视她。同辈人也瞧不起她。特别是那些守本分、守规矩的女人们,都拿白眼珠儿看她:当面不理她,背后讥笑她,甚至指桑骂槐地侮辱她。她到邻家借个筛面用的马尾罗子使使,不仅借不来,连门口都不让迈进,远远地就被迎出来的女人以冷言语冷面孔给挡住,被拒绝。……
母亲终于看清了,听见了,也意识到了这一切。她对这一切都采取“横眉冷对”的态度。她有一句说了一辈子的口头语:“脚正不怕鞋歪,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那会儿,父亲的“立场”、“观点”和“态度”,显然跟母亲是一致的。否则,凭他那一个大院两间房屋和二十亩土地的庄稼主儿,又是个模样不丑,身体不孬,性格爽直活泼的汉子,找个“门当户对”、符合规矩的闺女续为“填房”的妻子,决不会有多大难处。他并不识几个字,却几乎自发地跟京里卫里的一些新派思潮遥相呼应,特别好追“时兴”。他对受难的人极富有同情心,尤其对受难的女人。同时,他也渴求一种感情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自由。有时候他的脾气很暴躁。暴躁一阵儿,就象干柴猛烈烧过,立刻声止烟消,剩下的只有给予人的温暖。他是深深地爱着我的母亲的。要不然,他不会在那种时代和那种环境里做出一件震动全村的事儿:每当母亲做饭,只要赶上回家,他就要帮着烧火;当母亲生了我的姐姐以后,不仅劳累,而且行动不方便的时候,父亲总是主动早起,替母亲抱柴、舀水,把早饭做熟;母亲吃饭,他就帮助带孩子。这件奇闻在村子里传开,“让人笑掉了大牙”。我的爷爷听到之后不相信的掐着做饭的时辰,悄悄地溜进路南西头的小院子里看一看,果真瞧见我父亲正“象老娘儿们那样撅着屁股”烧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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