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散文特写之《东村的乡亲们》(4)
(2025-07-28 13:4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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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散文特写之
《东村的乡亲们》
(4)
话说回来。通过那一次的调查,摸到了底细,我对明先老汉不再小心戒备,但是也没有引起什么兴趣和好感,所以与他家很少有串门子的人情往来,也没有凑一块儿聊聊天的感情交流。
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漫长的春季,开完了夏苗,很快就麦收。
麦子长得很不错,满坡黄澄澄的耀人眼目,香喷喷的醉人心肺。好多社员对我们说:这麦子的长势和成色之好,跟大丰产的一九五八年差不多。
一提起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来,人们半是羞愧半是惋惜地责备自己搞了一些愚蠢的事情。比如:放卫星,搞夜战,把人忙累得晕头转向。播种小麦的时候,竟把从车上卸下来的一布袋好麦种放到水渠边给忘掉了,半个月以后有个人路过发现,整个布袋都长了麦苗子,根须往下扎,把布袋子死死地长在地上,好几个小伙子才拔、抬起来。要知道有挨饿的今天,当初哪能那么不经心地糟践粮食呀!如今再度喜获丰收,总算熬到能够吃饱肚子的时候了。
眼看着麦地一个时辰一个颜色,麦子成熟得很快,已经到了嘴边上。饥饿的社员却等不及,恨不能一口气就把它变成面条、烙饼填到嘴里。有的社员在坡里干活,常常停住活计,直起身,掠一把半青半黄的麦穗子,搓下粒子就塞进嘴里生吃生吞;上坡、下坡的路上,也有人一边走路一边掠麦子往嘴里送。
我找到队长田敬芳,让他宣布禁令;让大小干部干活的时候再严格地看管。
每逢见到人们偷吃生麦粒,我的内心是极度矛盾的。我是支部书记,那时候的支部书记可不是下乡采访或体验生活兼职挂牌子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支部书记,既有支部书记的权力,也有支部书记担负的义务。我明明知道社员太饥饿,我本身就时时刻刻都在被饥饿折磨着,对于是否饥饿和饥饿的承受力还用调查了解吗?山东是孔夫子的故乡,礼仪之邦的发源地;至今,昌乐人仍把“男盗女娼”当做诅咒不耻之徒和对付敌对分子的最厉害、最解恨的重型炮弹。另外,鲁味菜肴和大煎饼也是驰名中外的。那么,不是饿急了眼,饿得难以忍受,他们能够偷吃生麦子吗?据此,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我同时又清楚这一点:在东村,宁可饿得浑身浮肿,饿着等死,也不去偷集体的一把生麦子吃的大有人在,而不能上坡做活的,或病在家中的,出门上学的人数也不少。允许少数社员偷吃多数挨着饿的社员的麦子,不管不问,我还算共产党的支书吗?如此种种,可真真地难为了我。
偷吃青麦粒和偷背麦捆的风,终于在我和大队干部的严厉制止下煞住了。麦子顺利而快速地抢收到场上。我还应当说一句,收割拉运小麦的时候,那人人喜笑颜开,个个精神振奋,男男女女都不惜力气的情景,是我到东村之后所从未见到过的。
麦子运到场院,麦垛一座座山峰似的拔地而起。我日夜守护在场院上,跟着社员摊晒、打轧,盼望着颗粒归仓,全村近四百口人就能渡过难关,就有力气伺候大田,从而接上收获棒子和大豆的季节。
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雨之后,变成连阴雨;雨过天空也不打开,随时好像都要再泼一场。
雨一停,我就带着几个大队干部一个个地察看麦垛。发现没有坍倒的,也没有漏水的,心里才踏实。别人陆续回家睡大觉,我留在小场屋,坐着蒲团,以看场人睡的床当桌子,起草已经酝酿好的一篇小说稿子。
有一天早上,我们查完麦垛,别的干部也散去了,我刚坐下掏出起草本子,扭开钢笔帽,忽听场屋门外响起“叭哒、叭哒”的脚步声,随后门口的光亮被遮住;我抬头一看,明先老汉站立在那儿,披着破棉袄,挽着单裤腿,手里抓着苇笠,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问他:“你有事儿吗?”
他眨巴眨巴眼,说声“没”,就转身离去了。
我伏在床上,刚写几个字,又听到外面响起“叭哒、叭哒”的脚步声。门口射进来的微弱的光亮又被遮挡住。我停住笔,抬头一看,又是明先老汉,还是原先那副样子站立在门外边。
我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有啥事儿?进来呀!”
他好像被我那稍稍加重了的口气吓一跳,连忙倒退:“不,不。”人和声一齐在门口消失。
没多久,“叭哒、叭哒”的脚步声再一次在场屋门外响起,遮光的影子再一次在门口出现。我猜想怪模怪样的明先老汉又来到,心里很反感,头也没抬,只顾遣词造句地写我的小说。
过了足有一两分钟,他既不走开,也不进来,把一点点勉强能看到东西的光亮全都给遮挡住。
我真有点生气了,想训斥他几句;抬头一看,多了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位是他的堂兄弟、我后来的老房东田明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