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散文特写之《东村的乡亲们》(3)
(2025-07-25 15:3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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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散文特写之
《东村的乡亲们》
(3)
我说:“先让你妹妹见见你嫂子……”
“她,她没了……”
“啊,才四十岁的人,怎么会没了呢!啥病?”
“喝农药自杀的。”
“为什么?”
“魔魔症症的……”
“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唉,说不上来……”
后来跟别的乡亲打听我终于得知,敬华的媳妇轻生之举,是因为她娘家嫂子跟她娘家妈干仗,她去帮了娘,从此跟娘家嫂子翻了脸,越想越想不通,就愚蠢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扔下了“三条光棍儿”——刚刚四十岁的男人和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常言道“老年丧子,中年丧妻,幼年丧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她就如此轻率地把这样的不幸强加在两代人的身上了!多么可悲,多么自私呀!
我要到高崖水库,那个我流过汗水,也获得过智慧与力量的地方住几天。
田敬富带着月饼和酒到宾馆送我,我问他:“你哥还能续上媳妇吗?”
敬富轻轻地摇摇头:“难呀……”
我说:“我替你爷爷和你爹求求你,往后你跟你媳妇多多关照你哥和孩子。”
敬富用力地点点头:“叔,你放心。”
听了这一声简短的回答,我立即就放心了。因为我相信东村乡亲们的真诚、厚道,他们说话是算数的。
明先老汉
我们下放干部组里有一名翻译家兼画家的高莽,笔名乌兰汉,译过《永不掉队》等苏联的小说名篇,他从小生长在城市里,少有农村生活的经验。为了给他创造点方便条件,在可能的情况下少吃一些苦,大队干部商量把他和另一位下放干部安排在最干净、最老实、人口最少而又没有小孩子的家里住。
这家主人名叫田明先。因为他成了我的组员的房东,常常见着面,见面点点头,算是我最先认识的一批社员中的一个了。
明先老汉有五十开外的年纪。一见之下,使你忍不住要联想到《水浒传》里的打虎英雄武松的哥哥武大郎。他不仅个子矮,还有两条既短且弯的罗圈腿。小脑壳,小瓦刀脸,小鼻子,小眼睛,整个看去没棱没角的一条条。他一天到晚耷拉着脑袋干活、走路,见到人不说也不笑,只是怯生生地瞥你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此时如果他发现你在留神他,或者在观察他,他会慌乱地回避,不带声响地急匆匆地溜掉。一块儿上坡,一块儿到食堂买饭,一块儿开会,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可以说彼此都熟了,但是他没有主动地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跟别人说话,他明明站在一旁伸着耳朵挺认真地听,一旦觉出我已发现他在偷听,他掉头便走,再不回顾,再不到我跟前来。
高莽在他家住下以后,对明先老汉印象颇好。他说这个老农民老实厚道,规矩可靠;在坡上做活中有片刻休息,他都赶紧给明先老汉画像,那幅麻木呆滞的面容,真不知能够表现出什么美的内涵?
我总觉得这个老汉内心有点莫测的诡秘,行踪有点难猜的疑团。加上他家宅院的建筑与众不同,更使我常常在心里对他画问号。
他家的住宅宽大,不仅有五间大北屋,有灶屋,有牲口棚和仓房,大北屋最东头上端还有一间二层小楼。登上那个不再住人而破旧了的楼上,凭窗一望,几乎可以看到一条街、半个村的情景。一个划定为中农成分的普通庄户人家,居住条件能有这么阔气吗?一个阶级成分很吃香的社员,对人对事能如他那样神神怪怪,萎萎缩缩的吗?
为解开这个谜,我对明先老汉的家史和其为人,做了一番较为详细的调查。调查的结果使我立即从迷雾里走了出来。
原来,在临近解放的头几年,田明先家是东村的富户之一,种着二十大亩土地(一大亩等于三市亩),雇着帮工,养着骡马,使着大车,过着冒油的阔日子。田明先爹娘生养下一大帮儿女,就活了他和他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以后,他这个独根独苗更加娇贵,比掌上明珠还要掌上明珠。乱世匪祸多,土匪就看中了田家的掌上明珠这块肥肉,伺机要下口。一天夜静更深的时候,土匪摸进村,假冒田明先寿光姥娘家的人,叫开了他家那紧闭的大门,把个十四岁年少的田明先给“绑了票”。他爹娘为了保住后代根苗,忍痛卖掉了十二大亩土地,把个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田明先给赎了出来。为着防范悲剧再度重演,保住独根苗再不受伤害,他爹娘又咬牙忍痛地卖掉两大亩土地,用卖地的钱搞了一场“亡羊补牢”的把戏,在北屋最东端那间的上边,又加了一层,盖起一个楼子。同时购买了土炮土雷,以应付再犯之匪徒。这场从天而降的灾祸的严重后果有两个:一是富有的家败了,二是由于田明先被土匪给装到柜子里,直不起身,造成两条腿弯曲,变得性格阴郁、精神呆滞。但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多年以后,共产党在昌乐夺取了政权,到东村搞土地改革的人,用的是“土法子”:按人口平均占有的土地亩数划定成分,田明先就没能成为“地主分子”,而戴上一块被团结的中农户牌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