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新婚》

（4）

     女的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清楚似地重复一句：“你背着我过河？”

    男的皱着眉毛反问一句：“不这样，你还要命不要命呢？”

    女的又慌张，又犹豫，看看河里急湍的流水，又看看男的固执地举到她面前的衣服包裹。

    男的不耐烦地把包裹往女的怀里一塞就松开手，包裹掉在沙土地上也不管，只顾转过身去，曲起腿，弯下背，朝后伸出两只大手，等着背人过河。

    女的只好从地下拾起包裹，一咬牙，伏在男的那赤裸着的后背上。

    男的背上女的，两只手扳住女的那穿着葱绿色有隐条裤子的腿，一步一步地走下河滩，小心地走进水里。他试试探探地、吃力地抬腿放脚，在被他激起的哗哗的响声中朝前移动。

    老哈河是一片混浊的黄色，象一个小盆子里装了过多的水，荡荡漾漾，泼泼洒洒。看不到浪花飞溅，却在一鼓一翻地急速地滚动。水面上漂浮着粪渣子、碎叶子，往岸边喷吐着一团一团的白沫子……

    一下河，女的脚上的鞋袜就被水浸湿了，脚腕子也湿了；接着湿了裤管，从下往上湿，凉森森地刮皮、刺肉。她的两条胳膊木棍子似地搭在男的肩头上，尽量地不让自己的手腕和手掌挨着男的那赤裸着的脖子和膀子。她被人背负着，她也渐渐感到背负者的吃力和艰难。几乎是每迈出一步都要退回半步。她听到粗声喘息。她闻到热腾腾的汗气。水渐渐深，她随着往下沉。水越来越急湍，她随着摇动。到了中流，她感到有无数只手发狂地推她拽她的两条腿；如果不是背负者的两只手比水流更有力地扳住她的腿不放，她一定会被洪水给夺抢走的。——到后来，她终于明白，是她那条没脱下去的葱绿色有隐条的裤子灌进了水、兜住了水，如同汽球那样膨胀起来，给往前行进增加了阻力，给背负者增加了困难，给他俩增加了生命的危险。她有些后悔没有脱下裤子。她十分担心走不到对面的岸边。她朝水面看一下，那滚动的水好似在旋转翻卷。突然，一股风吹过，一片水鼓起，凶猛地朝他们扑过来。她被吓得浑身的肌肉紧张地一缩，本能地喊叫一声“妈呀”，同时收回双手捂住眼睛。过一会儿，当她大胆地移开手，睁开眼，看到右边的水面上，一团白色的东西在水流里沉浮隐现。那是由于她刚刚下意识地松开手而落入水中的衣裳包裹，被冲走了。

    在这紧急的时刻，男的曾经摇晃几下，很费劲地站稳当，没有跌倒。他略停一下，喘一口气，接着往前艰难地移动。

    女的心惊胆战，不敢在这样的时刻把失落衣裳包裹的事儿告诉男的。等一会儿熬到岸上，他必然会发现的。那时候就由他骂由他打吧，总不至于有被扔到水里淹死的危险。……

    男的终于从河水里最后一次拔出腿脚，登上了沙滩。他的两腿微微蹲一下，松开麻木的双手，放下背上的女的。

    女的上身是干的，下身湿淋淋，顺着裤管往下流水，片刻间两只脚下就形成两个小水坑。她脸色苍白，眼里闪着恐惧神色；垂下头，胆怯地、求饶地低声说：“我，我没小心，把你的衣裳包儿……”

    “我当时就看见它掉下去了。”男的这样答对她，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

    女的一听这话，抬起头，奇怪地说：“你当时就看到了，那你……”

    “我就有两只手呀！那时候正是最要紧的当口呀！”

    女的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在那要紧的当口，他要是松开手去抓捞衣裳包，丢掉在洪水里的将是什么呢？这种“懂”，使她从担心报复惩罚的恐惧里解脱出来，又跌进内疚的井里。她喃喃地说：“一件遮身的东西都没剩，你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总不能这么光着屁股一直呆下去！”男的显然极力压着怒气说，“我先去追追看。追不上的话，我在这儿等着，你到发电厂工地上找个人，找我们建筑队红旗青年班。跟谁说都行，他们会给我送衣服来。咱俩在区政府大门外边集齐碰面吧。”他说完了自己的打算，就转身沿着河边跑去。

    女的两眼睁得大大的，盯着那个在灿烂阳光下跳跃移动的健壮的身躯。因为沾着水，因为挂着汗，因为照耀着正午的骄阳，那身躯好似铜像一般放着光。不一会儿，一丛沙柳遮住了他，剩下的是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儿。脚印儿大大的，深深的，荡漾的水，带着白花花的泡沫，把脚印儿依次地给灌满了，接着又退出来、收回河里去。有一个大脚印儿中间，被丢下一只硬甲虫“水牛子”。它好象既没有害怕过刚才的危险，也不庆幸现在的脱险，而是威风凛凛地把两根长长的须子甩动几下，奋力地爬出脚印的窝儿，抖抖翅膀，又抖抖翅膀，忽然飞了起来，飞进树丛中间不见了。

    男的很快就返回来，蹿出沙柳。

    女的首先瞧见他手里提着的滴着水的白色衣裳包裹，喜出望外地冲他喊：“找回来了？真找回来了？”

    男的边往跟前走边回答：“亏了一棵倒在河里的树给挂住了，要不得到渤海里见！”

    “湿透了吧？”

    “不要紧，晒一会儿就干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