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新婚》
(3)
残留着胶轮车和拖拉机轱辘印儿的沙土路,弯弯转转地向前方挺神秘地伸延着。路两旁的景物和色彩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好似着了大火,那是红高粱地。一会儿如同闪起金光,那是向日葵地。一会儿是显得很苍老的谷子。一会儿是茂盛年轻的大豆。沙土路再往前,是一片坑坑洼洼的荒草,接着是看不到边缘的小叶杨的树林子。
男的女的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相跟着拐来拐去,只有四只脚交替着落地的时候,发出轻微的“沙沙”响声,才使沉寂的空气受到一点儿搅动。
走在前边的女的,突然间收住步子。原来是一条大河横在面前,切断了沙土路。
这河的河面很宽,河水流得很急。河对岸是黄色的沙滩,绿色的树丛。再远处是山丘。山丘前,有两个插入云端的烟囱,有两个巨大罐子似的家伙,还有一高一矮两座海水蓝色的摩天高楼一般的建筑物。
她断定走错了路。去年她和他订亲的时候,曾经到镇子上来过一趟,不记得经过河,更没有留神高楼大厦的存在。
“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是故意刁难人吗?”她嗖地转回身,发火地质问。
“你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怎么能怪我哪!……”他赶上来,气哼哼地辩解。
“既然错了,你为啥不告诉我?”
“怎么会错了呢!我每次回家,来去都是从这儿过。”男的指指点点地说,“那山是元宝山。那一片房子是元宝山发电厂。那是烟筒。那是冷却水塔。那两个是锅炉房:矮的九十多米,高的一百二十三米。已经发电了的三十万千瓦;我正跟着建设的是六十万千瓦的。这是全国最大的一个发电机组。今年全国电力投产计划是五百万千瓦,我们这一个就占八分之一。要是到时候不能发电,就影响了全国的计划完成。所以工程公司的人,从书记、经理、工程师到一般工人,都在拚命地日夜连轴转地抢时间干。外国专家也挺卖劲儿。我们合同工当然不能落后。正准备点火试验。还有一点尾工,干完就大功告成了!……”
他戛然地收住自己的话。因为他发觉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夸夸其谈;同时意识到,这会儿不是谈论这种话的时间,眼前这个跟他去打离婚的女人也不是交谈这种话的对象,何必白费唇舌!
女的无表情地听着,但是没有打断男人的话;等到男的自己主动停住嘴巴,她才自言自语:“我不记得有这条河……”
“你不记得,不等于它没有。这是有名儿的老哈河。旱季是干沙沟,人能自由来往;雨季是又凶又猛的大河,连大车、拖拉机都得绕道儿走。”
“没有桥吗?”
“有,离这儿六十华里。……”
“瞎说。你每回咋走的?”
“蹚!”
“那就蹚吧……”
“你可蹚不过去。我来回这么蹚,伙伴们都不放心。昨儿个夜里,我蹚到河中间,一个大浪头差点儿把我给卷走!”男的极力耐心地劝她,“依我说咱们没必要冒这种险,还是改个日子再说吧……”
女的连连摇头:“你不用找借口。就是淹死,今儿个也得过河,今儿个也得办离婚手续!”
男的听了这句话,不由自主地把女的打量一眼,随后冷冷地说:“好吧,全由着你。找个窄地方过。”
男的带头走。女的后边跟。他们离开了那被河水切断了的车马小路,钻进河滩边的树林子里。树不大,细高细高,一棵挨着一棵,遮蔽着天空。树行里的所有空间都长着草,不太壮,却很密实,绿茵茵的盖住沙土地,缀着点点的小花;白的、黄的和蓝色的小花,开得很鲜亮。
河道出现个弯儿。在弯子的上游,男的走过沙滩,在水边停住,盯着流淌的河水,摸着下巴颏,好象在想什么。
女的也随着收住脚步。她瞧瞧河面,确实比车马路附近的一段窄了许多,可是那白茫茫的大水流得仍然很急。有多深呢?真能把人冲走吗?
男的脱下白汗衫,铺在沙滩上;脱下裤子、背心,都团一团放在展开的汗衫上。
当女的看见男的连背心和裤衩也脱下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结婚一个月,她自然跟这个男人的身体接触过,却不曾见识过;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赤条条的男人站在跟前,该有多么可怕!她喊叫起来:“你不害臊呀!你不害臊呀!”
“我们俩眼下还是夫妻两口子,害臊啥。”男的这样很不在意地说着,蹲下身,用白汗衫当包袱皮,把脱下来的东西都包裹好,用皮带紧紧地系住,又说:“水急,说不准还会下来大浪头,穿衣服过河走不动;万一出了事儿,逃命都难。不这样不行。你也要把长裤子脱下来。……”
女的一听这话就吼了一声:“胡扯!我是人!我要脸!”
“别叫唤,别叫唤。不愿意脱就不脱吧。”男的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随后站起身,把捆着的衣服包递过来,“拿上这个,抓着皮带头别松手就行。”
“干什么?”
“我背你过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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