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新婚》

（2）

     男的立即从女的神色和语气里体味出态度的坚决，同时从女的新换上的那条葱绿色有隐条的裤子，佐证了这坚决态度的真实性。那条裤子是女的一位姨兄的赠品。据说，头几年曾经有人给这一对姨兄妹搭过桥，只是最后没成。她的姨兄娶了另一个姑娘。而如今，她的姨兄却又跟那一个打离婚分手了。……

    “噢，她有了外心。她要跟她那姨兄来个重接关系线！”男的把思路朝这个方向一转动，就如同打个雷那样，脑袋轰地一声响，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那雄性的尊严受到重重的伤害，比半夜里被从床上推下来还要令人恼怒。应该说，他已经不再仅仅是怨这个女的，而是掺进了酸溜溜的恨！他终于用力地摔下工具兜子，怒视着女的，从嘴里吐出一个硬梆梆的字儿：“走！”

乡政府就设在本村。管民政事务的干部既是男方的同族叔叔，又曾经为他俩搞对象帮过忙，所以他一听小两口说来打离婚，就拿定主意做调解工作：“你们是自由对象，成亲还不到一个月就闹离婚，这该多不好！……各人在各人的家庭里长大，乍合到一块儿过日子，哪有不发生点小矛盾的；有点筷子碰碗的事儿就离婚，那不成了儿戏啦！再说，你们是新婚，一开始有不合槽、不协调的地方很难免；多过些日子，摸透了脾气，互相就习惯了……”

    女的打断干部的话：“您不用和稀泥，我坚决离，他也坚决离；谁说什么也不顶用，非离不可！”

    男的也很不耐烦地说：“别白耽误时间了，快给我们扯离婚证吧！”

    干部驳斥他们俩：“这不是买一件东西、退一件东西那么随随便便的。这是关系着你们俩一辈子的大事儿。我们得对你们负责任，所以得调查研究一下再定。先回去吧，过几天听话儿！”

    男的见没指望，带头走出乡政府。他怕在办公室呆久了招来看热闹的人，丢脸；他要赶忙去上班，挤到伙伴们中间，用劳动和谈笑驱赶掉不愉快的心绪。

    女的追在后边，再一次挑战：“喂，你想趁机会退勾，对吧？”

    男的顶她一句：“谁退勾？乡领导让等着回话嘛！”

    “乡里不准，我们上区政府。你敢去，才证明你不想退勾。……”

    “走！”

    他们往村外走，往北走，往远处那缓缓隆起的绿色山岭的方向走。女的走在前面。她穿着的那条葱绿色的，有隐条的裤子，在太阳照射下闪着光。男的跟在后面，厌恶那两条刺眼的腿，就仰着头看天。天空是晴的，但飘浮着几朵白色的云。云边有两只小鸟，好象心神不安地飞上飞下。

    女的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思考琢磨的事情，只剩下一个急切追求的目标：快拿到离婚证，快离开这个让她讨厌的男人。

    这儿属于内蒙古大草原的边缘地带，广漠辽阔而人烟稀少，一走出村庄，就进入极静的旷野。虽然有伴儿，却不能聊天闲扯，怪别扭。嘴巴可以闭得紧紧的，但是，能让脑子停止转动吗？她一面迈着步，一面回想起跟身后这个男人，从搞对象到结婚那段既显得糊里糊涂、又十分简单的过程。她不能不埋怨和嘲笑自己。就来也真怪，虽说山沟里的教育水平低，但是自己总算个初中毕业生，不属于那种愚昧无知的粗俗之人；而且逛过一回赤峰市，坐过两趟火车，开过眼，见过世面，有着与一般姑娘所不同的爱好和向往。那么，为啥挑了十几个男的，包括自己的姨兄，都不如意，却偏偏看中了他呢？图他的家住在平川大地盘上，豁亮、热闹。图那边要建个大发电厂，当农民的也有光可沾。图他会瓦匠手艺，当合同工，能挣钱。恰恰就没想想一本杂志上说的那句话：“要争取有爱情的婚姻。”其实，当时就算想到这句话也不顶用。一个在山沟里长大的女孩子，只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传统闺训，哪懂得“爱情”是个啥模样？啥滋味儿？人哪，尤其是有了点儿文化、开过眼界的人，光有衣服穿，光有饭吃并不能心满意足，还需要精神上的东西充实他的心。身后边走着的这个男人，在精神上给了她什么呢？结婚之前，他俩只见过两次面，每次呆一顿饭的工夫就分手；通过三封信，每封信一页纸，写的都是“身体好”、“工作顺利”这类干干巴巴的套话。结婚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几辈子不走动的亲戚也来了，从早一直闹到晚。酒味儿，肉味儿，大说大笑，把人弄得晕头转向。接着是最不人道的“闹洞房”。过了半夜，凑热闹的人终于散去，才捞着关上门上床。男人呢，既不问问她累不累，吃饱饭没有，也不安慰安慰她烦躁不安的情绪，没说几句话，就勉强她干那种事儿；随后便呼呼大睡。她当时感到又孤单，又委屈，又痛苦，好久好久不能睡着；等到天亮醒来一睁眼，不见了男人的踪影。从此，两三天他才回家一趟；每趟都是半夜三更的时候回来，回来就是那一套。她对那一套渐渐地变得厌烦而气恼。她不再盼男人回来，而是怕男人回来。她不再感到偎依在男人身边的快乐，而是难受，象爬到身上一条虫子。……刚才，那个乡干部和稀泥，还说什么“多过些日子，摸透了脾气，互相就习惯了”。天哪，一辈子我对他也习惯不了！我决不要这样的习惯！没结婚那会儿真傻！那么地渴望有个男人，以为多甜，原来这么苦！这么没意思！这回一定拿定主意，跟身后这个男人打离婚，然后回娘家去：跟妈，跟嫂子，跟庄亲姐妹一起，过我那自由自在的姑娘生活。那该有多舒心、多安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