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新婚》

（1）

     新结婚的小两口，就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实在怪可惜的。

    半夜里，男的从发电厂工地赶回家。他一路都在小跑，一边用钥匙开着屋门的暗锁，还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咦，睡着了？”他迈进门坎儿，随后关上了门锁，冲着临近窗户的双人床轻轻地招呼。没得到回应，他又虚张声势地问：“灯绳呢？怎么摸不着呀？”依旧碰了钉子之后，他暂时闭住嘴巴，摸索到盆架，撩着盆子里的剩水洗洗脸；摸索到写字台上的茶壶，捧起来，嘴对嘴地喝了几口水。他转身走到床前，借着从印花的确良窗帘透进来的淡淡星光，朦朦胧胧地看见媳妇侧着的身子，看见柔软的肩头，看见胖乎乎的脸蛋，还有乌黑的头发，散乱摊在枕边。他急速地脱掉衣服，脱得一丝儿不挂，而后上了床。

    “喂，想我没有？”他把嘴贴在媳妇的耳朵上，象小蠓虫叫似的低声细语。

    女的放平身子，照旧没搭腔，只是睁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男人那张模糊的面孔，等着听他说话儿。

    男的却不再开口，悄悄地用手代替着语言。

    女的很烦躁地拨拉开他的手，忍不住开口了：“干什么呀！”

    “嘻嘻……”他故意装笑，同时又继续地“动手动脚”。

    “你还会别的不？就会干那种事儿？”

    “傻话！不会干那事儿，你还喜欢我呀！”

    “喜欢你？”女的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气呼呼地发泄起来，“我讨厌你！我讨厌干那种事儿！你躲开我远远的！”她急促地说着，两只手同时伸出，朝男人的胸脯子一推。

    是用力过猛，还是因为没有防备，或者躺得太靠近床边的缘故呢？反正男的被女的一推，便“咕咚”一声摔到水泥地上。

    他爬起来，站立着，有点儿恼，有点儿羞，终于象一般男子汉那样恼羞成怒地喊叫开了：“你这叫什么玩艺儿！讨厌干这种事儿，你为啥跟我结婚呢？啊！”

    “我后悔死了，早知道结婚这么没意思，我就在娘家安安静静地 过一辈子。”

    “现在说这种话没用，你已经跟我结婚了。”

    “结了可以离。”女的猛然坐起身，宣告说，“我就等着你回来离婚哪！”

    “你？……”男的被女的这句意想不到的话冷风般地灌了个倒憋气，随即光着的脚丫子在水泥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离就离！你这样一个不通人性、不知好歹的女人，更让人讨厌！”接着，他慌乱地在椅子上摸到裤衩，穿上；又摸到汗衫，抓着；奔到靠北墙的沙发，“嘭”地往上一躺，枕着扶手，用汗衫盖住肚子。他感到很困乏，肩臂酸痛，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这一天，正班干了八个小时，加班干了三个小时，总归十一个小时。十一个小时搬砖头、耍瓦刀，没有停歇片刻，能不累吗？偏偏还自作多情：想她，怕她想自己，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往回赶路；一边跑还一边琢磨跟她到一块儿的甜美滋味儿。……结果呢，闹了一碗苦水、一肚子气！

    “哼，你自己拍着良心想想，我哪一点儿对不住你啦？……你喜欢新式皮鞋，我厚着脸皮托人求情到赤峰走后门儿买。你爱睡床铺，我不顾爹妈反对，把新搭的火炕就拆掉。你看到别人家有沙发体面，我卖了半个多月的晌，做了一大两小全包装的。你提出成亲那天得用汽车娶你，我花掉能买一辆永久自行车的钱！……过门之后，家让你当，事让你管；领来工资全交给你，花几毛零钱都得跟你张手讨。你怕烟气味儿呛，我回家来硬憋着，一根都不抽！……你还要我这当男人的咋着？……”

    他心里忿忿不平地折腾着这些事儿，困劲儿全跑光了，憋闷得受不住。他从汗衫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柴，点着一根烟，大口大口地抽起来。那火珠儿一闪一闪的，象他那颗跳动不安的心。

    “唉，说一遭儿还是怪自己，对婚姻问题处理得太轻率了。也怪爹妈，一天到晚总是唠唠叨叨：都二十四、五，年岁太大了，不赶紧娶媳妇成家，该打光棍儿了！谁想到，第一个媒人介绍的就是她。血迷心窍的是，一见面就喜欢她；一喜欢她就决定要娶她，她到底哪儿好呢？光看上她外表长得漂亮，可是她心眼儿并不那么漂亮！光看上她热情活泼，可是对自己的男人却冷如冰霜！两口子这么别别扭扭的，这一辈子可咋过呢？可是，木已成舟，生米已经做熟了饭，有啥法子改变它？瞎凑合吧。往后把心思扑在劳动上，好好钻研技术；发电厂的活儿完了，再到别处找活儿做，少回家，少跟她见面，少生气。睡吧，明儿个还得起早去上班哪。……”

    他终于在抽掉了第四根烟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睡得正香，被响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天已大亮。媳妇已经起来，正在急急忙忙地梳洗。他也爬起，匆匆地穿了衣服，提上工具兜子。

女的板着面孔，冲他的背后问：“你干什么去？”

“上班呀。”他扭转头来回答，带着极为明显的和解的意图。

    “咱俩啥时候打离婚去？”

    他想做个笑脸搪塞一下，可惜没有做成功，只是挺难堪地咧咧嘴巴说：“忙啥，等到星期日我休息的时候吧。……”

    “不行。一时片刻我也忍受不了啦。”女的急赤白脸地喊道，“你要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说话就得算数！”

未完待续